五月初,罗兰将行政中枢搬回上界。
此举是出于不得已的考量,因为某个刺客把他的办公地点破坏了,施工作业又很吵,他只好回来面对国务尚书担心得涕泪交流的老脸,和娇妻溢满相思关切的双眼。
暗杀事件一过,罗兰就发信报平安,所以朵琳没有当场昏过去。但还是忧心如焚,日夜祈祷犯人缉拿归案;丈夫平安无恙。吃不好睡不香,只想飞到下界亲眼确认,可是淑女的礼仪不允许她这么做。
也因此,罗兰一回来,她就病倒了。
严守模范丈夫的本分,东城城主随侍床侧,端水喂药样样亲为,感动得朵琳生死相许,第N遍感谢上苍赐予她如此美满的姻缘。
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批阅奏折的漆黑身影。为了就近照顾她,罗兰把公务全搬进卧室。
“醒了?”立刻察觉她的动静,清冽的嗓音随着搁下的羽毛笔响起,“要喝水吗?”
朵琳轻轻点头,脸颊泛起红晕。结婚一年多,她还是改不掉羞涩的天性。
身体还是没力气,只能依靠那双手臂的支撑。记忆里母亲也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而父亲爱的,就是她柔弱无助的气质,但朵琳并不喜欢生病。披头散发很难看,她希望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呈现在心爱的人面前。
清凉的液体平息了干渴,似乎体温也有所降低。抬眼偷瞄,淡金色的长睫下,冰蓝的眸沉静如冬日的海,是她琢磨不透的深湛。她从没见过罗兰发怒,也不曾听闻,他一直是平静从容的。温柔体贴,宽厚包容。微笑也仅仅划个弧,不浓不淡,闲闲逸逸。
就像她的理想,所有注重礼仪的贵族。
只是,身为女性的部分偶尔会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希望看到他激情的样子,更有魅力的表情。但她也明白这是淑女不该有的任性。
她已经太幸福了,不能贪心。
“怎么了?”柔和如夜风的低语吹走她浅浅的怅然。朵琳回以婉约却真挚的笑靥:“没什么,谢谢。”
“不舒服就不要强忍着。”大手抚上她汗湿的额,带来舒适的感触,“医师说,你这次的病很凶险,我想叫师父来帮你看看。”
“帕西尔提斯先生是男性,不适合。”虽然感激他的好意,朵琳还是不得不指出。其实她并不讨厌罗兰一些平民化的举止和思想,她知道他是军旅出身,可惜妻子的立场就是必须规劝丈夫。
罗兰温文守礼地笑道:“是我唐突了。”放下水杯,他轻轻抱了抱她:“快点好起来。等你病好,我们一起去看岳父。”朵琳双目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也很担心你。这次我们多住几天,你也好和朋友多聊聊。”
朵琳的眼眶浮起湿意,为他毫不矫饰的心意,一句深藏了许久的话语冲口而出:“罗兰,我爱你。”
正扶她躺下的人一顿,然后俯了下来,形状优美的唇瓣贴上她的。
他吻得很深,不同于平日,看似激动下的情感表露,实则掩饰。
因为他说不出口,他不爱她。
被吻得晕陶陶的朵琳睁开迷醉的眼,娇靥浮着羞红,更增丽色。佳人如玉,温顺地躺在怀里,却温暖不了冷酷的心。
“对不起。”长指的勾画透出歉意,“忘了你还在生病。”
“没…没关系。”朵琳用被单掩面,心里却喜滋滋的。丈夫头一次有这么失控的表现,虽然没有说那个字,但他也是爱她的吧?
“当心闷死。”轻笑声从头顶传来,令她更害羞。
半晌,美丽的城妃缓缓拉下被子,凝视又坐回桌前的丈夫。俊美的侧面镇定依旧,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倦色,当下内疚地道:“对不起,罗兰,害你没法专心办公。”
“这种小事不必介意。”金发青年笑容温和,宛如一抹深暗的月色,“只要你病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想起刚才的情形,朵琳脸蛋更红,强忍内心的刺痛,小声道,“你不会…难受吗?”
不能嫉妒!不能嫉妒!她反复对自己说。上流社会在婚后保有情人是非常正常的事,动不动抓个对象滚上床也不稀奇。罗兰完全不搞外遇已经让她暗暗庆幸,但是自己身体不好,还要他守身就太过分了。
“嗯?”罗兰一时没听懂。
“我是说…你可以召几个侍女侍寝,或者上街……过夜。”
蓝眸射出冰冷的怒意,吓得朵琳缩成一团。收起情绪波动,罗兰起身抱住她,一手轻抚她颤抖的背,叹道:“说什么傻话,你在鼓励我偷情吗?”朵琳心绪混乱,啜泣道:“但…但是……”
“我是你的丈夫,我会对你忠诚。”
——只要你活着。罗兰在心里补充,眼神始终无波无痕,只有最深处燃烧着苍色的液态火焰,就像冰海里诡谲的暗流。
“嗯。”回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朵琳反手拥抱他,全身心地沉浸在感动的爱河里。
轻柔的吻印上她的发,不含*,让我无法放弃的坚持。有时候,人真的是一种感性生物,即使头脑清醒,感情依然不能妥协。”
“你的坚持是什么呢?”
“……一个非常天真的愿望。”
“原来如此,你的迷惘来自你的理想。”麦先深深注视他,带着由理解而生的好意,“曾经有不少人类英雄在我面前夸夸其谈,他们的眼神比你坚定一百倍,说的话也远比你动听,但是他们都陷入名为‘自我’的死胡同,所以我尊重他们,却无法认同。而你……让我无言。”
“也不是认同?”罗兰笑得并不失望。麦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各有各的道理,而且我输了。身为异族,我是不该插手人类的历史,但我还是不能妥协。”罗兰由衷惊讶:“为什么?”
“因为誓言。”麦先绽开怀念而无悔的笑靥,“我答应了安迪,所以我必须做到。”
罗兰震撼得双手发抖,浮上心头的不是嘲讽和好笑,而是最深的敬佩。
人类总是轻易背誓,龙族却把随口一句话作为永不违背的誓言,哪怕代价是千年的守护,而守护的尽头是死亡。
这伟大的种族……
“对不起,银龙王。”
“不用道歉,你我只是立场不同。”麦先目光柔和,“把路克带走吧,他和你投缘。”罗兰无声地抱着怀里的幼龙,轻轻颔首。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让这里所有的红龙走。”
“银龙王!”
“闭嘴!你们的王把你们交给我,你们就必须听我的!”麦先难得厉声喝骂,瞬间震慑住场内的龙族。明知这些红龙走后会投奔敌方,给他带来无穷麻烦,罗兰还是同意了。
“好,现在,马上,离开!不许挑衅,不许回头!”
红龙们面面相觑,只好愤愤不平地照办。罗兰又喂路克吃了两颗果子,才起身告辞:“银龙王,诸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麦先牵着妻子的手,笑着回应。
踏出龙谷的一刻,金发青年的额饰发出璀璨的蓝光,空气中也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蓝色光团,晶莹剔透,宛如水元素的集合。随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冰寒之风飞快扩散,席卷了整座山谷,形成雪白的气圈。紧接着,无数闪耀的符文在外围回旋流动,亮度不断增加,仿佛升起一轮冰冷的太阳,最后彻底掩盖了蓝光,变成一团固体状的透明晶体,覆盖住范围以内的全部生命。
短短数十秒,白银之谷就化为一座巨大的冰狱。
用斗篷包着幼龙不让它看到这样的景象,东城城主在原地伫立良久,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罗兰……”
黑龙王一脸复杂,身后跟着十几个垂头丧气的男女,都十分貌美,发色漆黑,看得出是黑龙的化身。
“搞定了?”
“嗯。”
“不用难过,只是五十年而已,五十年后,冰就会化。”罗兰裸露出深沉的疲惫,尽管使用的是水族至宝和神圣器的力量,发动这两样法器还是消耗了他极大的体力和精神力,身体摇摇欲坠,“到时他们照样活蹦乱跳。”
巴哈姆斯大喜过望,随即慌忙扶住他。罗兰勉力站稳,不带感情地道:
“走吧,我们回去。”
※※※
封印龙谷的强大波动传遍了每个角落,所有的法师为之色变。探察结果一出来,北城的上层顿时人仰马翻。当消息传开,民众也惊恐不安。银龙王在北城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和守护神无异,而白银之谷就是最坚固的屏障。他们这一完蛋,是不是宣告埃特拉的终结?
当日中午东城伊维尔伦上界王宫——
“大…大人,那是什么?”
国务尚书和东之贤者四只眼睛瞪着主君。红发侍卫也吃惊得张口结舌。
一头形状像蜥蜴,长度不及儿臂的生物在罗兰的肩上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全身的鳞片是灿烂的金黄色,瞳孔也像融化的黄金般闪亮。
“认不出吗?龙啊。”
我们知道是龙!问题是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三人在心里大吼。帕西斯好奇地逗弄,被幼龙咬了一口后,慈眉善目地笑道:“罗兰,我正缺一只龙做炼金术的素材,把它给我吧。”罗兰瞥了他一眼,看穿他无害外表下的獠牙:“不行,他是银龙王托我照顾的。”
银龙王!?法利恩等人冲击更大,眼前金星乱舞。
敲门声响,得到应允后,茶发少女走进办公室。
“罗兰,莫西菲斯说他感到龙的气息……”顿了顿,她冷静改口,“你又捡了只宠物?”这家伙一定有吸引异族的磁场!
“不是宠物啦。”罗兰苦笑,把在他头顶蹦跳的幼龙抓下来,“算是义子吧——来,莫西菲斯,你抱抱他。”独角兽不情愿地走近:“罗兰的孩子不是只有我一个吗?”
“给你添个伴,以后就不无聊了。”
“这不挺好嘛,小莫,你当哥哥了。”帕西斯笑得调侃意味十足。莫西菲斯瞪目,他始终不喜欢这个人。
另一头,最沉稳的克莱德尔回过神,一口气倒出疑问:“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兰示意莫西菲斯带走路克,答道:“我封了龙谷。”
封了……龙谷?除了帕西斯,众人当场石化。
“你骗鬼啊!”艾德娜跳脚,“你哪来这种本事!”罗兰回以微笑:“啊,我是没有,所以我是用法器。”帕西斯叹道:“麦先真是太固执了。”
“不,他认可我,只是碍于誓言,才不得不让我封印。”
“一样呆啦!”
“大人。”法利恩本想问是什么法器,想起帕西斯曾经用一个半成品的炼金术道具冰封了一座都市,猜测可能是他的帮助,换了个问题,“既然龙谷已经被封印,下一步是不是攻克北城?”
对这番大胆的狂言,在场没有人感到惊讶。冰宿、艾德娜和帕西斯知道罗兰的野心,克莱德尔那么多年的国务尚书也不是当假的。
事实上,在罗兰被拉克西丝软禁期间,东城上下就做好了出征的准备,稍作调动并不困难。既然注定要和王室一决死战,那和其他三城的冲突也不可避免,这是每个臣子都能预见到的事。何况因为朵琳的死,东城已经和北城结下必须以血洗血的仇恨。
自罗兰即位后,伊维尔伦就渐渐成为魔导国最和平富足的地区。照理人民应该是一种明哲保身,不想多管闲事的心态。但在王室长期的欺压和罗兰的刻意宣扬下,使民众产生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不踏平卡萨兰,他们将永无宁日。而伊维尔伦的命运和罗兰紧紧绑在一起,一旦他们敬爱的统治者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会一块儿完蛋。所以只要罗兰一声令下,无不积极配合,争先恐后万死不辞。
原本魔导国是诸侯制,东南西北四城拥兵自重,战时义务出力。中城本土也贵族众多,养兵谓为风气,连领主都有形同私兵的警备队。直属于王室的正规军只有五万左右。但是因为魔导光炮的坐镇和神殿的支持,千年来虽偶有叛乱,也很快扑灭,一直覆险如夷到今天。
随着王权的衰退,五城的军制产生分歧。西城武风浓厚,几乎全民皆兵;北城三支龙骑士团伙食费惊人,其他部队不得不大打折扣,只维持必要的数目,军备最弱;南城以维护神权为名,有四支精锐的常备兵,但女性体质先天比不上男性,素质不能说很优异;中城西境以特色兵种出名——弓骑兵和魔法战士,不过组建时间尚短,战果并不辉煌,受限于领土,人数也不多;东城的战力最平均,兵种最齐全,水平和经验都无可挑剔,其中以海军尤为强盛,还有异族组成的特殊部队。
具体编制都差不多:五人一分队,四分队一小队,五小队一中队,十中队一大队。再上去是联队、师团和军团。一个军团约三到五万人。目前兵力最雄厚的东城也只有六个军团。
而北城全部的守军加起来,还不到两个军团的满额,实力差一目了然。但是北地士兵耐寒而体魄强健,真要硬碰硬,也会有相当的损失。
罗兰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笑容可掬:“不急,再等等。我答应了巴曼将军,总不好贸然出手。”法利恩心领神会:“那我通知大家,随时召开军议会。”罗兰首肯。
“好啦,我也去完成我的任务了。”帕西斯挥挥手,大步走向门口。罗兰不放心地叮咛:“千万别胡作非为。”
“切,我这人最懂得分寸了。”
是吗?众人面面相觑,由衷怀疑。
※※※
拉克西丝其实早就察觉罗兰的蠢动,也猜出青红骑士团的决裂是他在背后搞鬼,然而东境的情况使她分身乏术,只能干瞪眼。
她篡位才三个月,根基未稳,本来就不适宜大动干戈。为了肃清反对者,也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又借给西城不少官员,内政虽不至于产生空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新旧交替。加上谣言满天飞,暴动不断,各部队光是镇压就很吃紧。
更火上浇油的,她的祖先大人也来插一脚。
当初杨阳和昭霆掉落的吉莎森林原本居住着大量的怪物,被神官封印在月浴湖里。现在帕西斯揭开封印,连同周边的巨魔荒原和战歌平原一起,往南驱赶。让黑咒术师操纵,到处袭击村庄。连疫病也是他一手造成。杨阳暗杀罗兰时用的凶毒翡翠就是他的作品,炼金术已达顶峰的死灵法师要做出类似的道具根本不是难事。
就这样,北部地区被一点点蚕食鲸吞,大迁徙也导致了内地的混乱。拉克西丝当机立断地开放边境,派出名为护卫军的讨伐队随同难民前往。事到如今再不动,等罗兰收拾完北城,掉转头就迟了。虽然也可以等东城的大军出发再趁虚而入,但罗兰不可能没料到,肯定有防范甚至陷阱。时机掌握得不好,还会和北城合唱丧礼进行曲。
可惜,帕西斯同样不是省油的灯。一得知消息,就火速前往现场。骑龙的他远比徒步行走的难民和军队快。到达目的地后,开始施法。去年的收获祭,东城因拒绝献粮而与拉克西丝的本军交战,双方各埋葬了数千人。这些亡灵轻易吓退了迷信的难民,而讨伐军也被大量的防御工事阻挡。中南边境隔着斯帕斯内海和大河伊里亚,除此以外就是一片树海。伊里亚河支流繁多,附近的小丘和沙洲都被切得零零碎碎,地形变化莫测。当时拉克西丝就是利用这一点,配合部队的机动调度,大败红之军团。如今罗兰反将一军,干脆破坏河道,把整座原野弄成沼泽,大家谁也别想过。如果要穿过树林,就必须绕个大圈,进入魔兽和瘟疫肆虐的北方,讨伐军就这么被卡死在这里。
这是后话。埃特拉迈向覆亡的速度比拉克西丝预计的更快。帕西斯离开的当天,青龙骑士团就和红龙骑士团就狭路相逢。因为飞龙太快,当赛雷尔派遣的随军魔法师抵达,战斗已经结束了。本来他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龙骑士穿的是米利亚坦高价引进的抗魔护甲,被天雷劈中也只是半焦,只有实力相当的彼此才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膜状的尖翼振动四周的空气,形成一股股小旋风。清一色绿甲的青龙骑士团摆出的是V型口袋突击阵;而另一方的红龙骑士团仗着数量的优势向中心汇拢,以最厚实的圆阵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