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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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魂魄无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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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中央文革小组简报上登了一条内容:9月26日,北京法律学院的反革命堡垒“红色战斗军”被我革命组织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彻底击垮,揪出了藏在北京法律学院的一众“牛鬼蛇神”和顽固的当权派。“红色战斗军”被彻底取缔,其反革命头子、国民党反动派在我革命阵营中安插的奸细谢有盼,拒不投降,在教学楼中负隅顽抗,终至葬身火海。

几个有盼的同学将老旦背离了战场,他们说老旦后来疯了,拎着根棍子见人就打。他们背着老旦跑向校门,撞见了坐车来的林杰。林杰得知情况,将晕过去的老旦拉回了卫戍区。本不能干重活的老旦经此一折腾,好像七魂少了六魄,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打针吃药再点滴,好歹缓过气来。林杰派去的战士打听回来确凿的消息。谢有盼和江南雨死在一起,他们紧紧抱着,在瓦砾之下烧成了焦炭,埋葬时亦无法分开。

醒来的老旦以为是南柯一梦,看着林杰那张脸才晓得,一切竟是真的。他捂着脸哭起来,哭得气都?不上来。林杰也不知如何是好,陪了些天就去忙,然后回来,一脸焦虑地告诉老旦该走了,因为卫戍区已经受到了造反派的冲击,今天被一伙人堵在办公室出不去,他自己八成也要被打倒了。他给老旦买了去郑州的票,告诉老旦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过郑州去省军区。肖司令员说了,他会护送你回家,然后拉上老婆再回省军区安顿。

“俺想回学校再看看。”老旦轻轻地说。

“别去了,老旦,有盼的‘红色战斗军’已经被定了性,造反派也已经发现了你,从中央文革小组那边查到了你的历史,你再不能在北京露面了。上午来堵我的那帮人,就是让我交出你和藏在这里的一些干部,这里扛不了多久。”林杰眨着眼,皱眉抽烟。老旦看着他,觉得在北京这些年,这个原本非常乐观的人,染了一身重重的郁气。这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老旦木讷地点头,知道给兄弟惹了麻烦。虽然还有些头晕眼花,第二天他便上了去河南的火车。有盼的室友们赶来送他,将能找到的一些遗物给了老旦,其中包括那顶烧坏的军帽,那是老旦送给他的。

“叔叔,你觉得有盼未来会被追认个烈士吗?”一个同学问。

“是个啥,俺都不稀罕了。”老旦说。

老旦没有按照肖道成的建议去找他,他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成了麻烦,就别给老首长和阿凤惹麻烦了。他直接转上了回老家的公共汽车,一路上日夜不停。他心里有巨大的不好预感,翠儿躲不过了,他还需要编一个谎言,告诉他有盼安然无恙,告诉她有盼风光的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从汽车站到板子村的路,老旦几乎虚脱在地,他实在是没了力气。但一队队走向那里的人告诉他,走快点,要不就看不上好戏了,七个大队的书记今天集中在板子村挨斗,昨天斗死了一个,看今天斗死哪个。

老旦混在里面快走,为了不被认出,他往脸上涂满了黑灰,还找了个破草帽子戴上,压住那只瞎眼。一路上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旦便想起大雪时候去见翠儿的那天。他远远看到了板子村口新搭起来的高台,比原来那个又高了很多,宽了很多,上面坐的一排人足有十五六个。招展的旗帜之间,大槐树上钻满了人,远看像一大群乌鸦。喇叭也换做更大的几个,十里地外就听得见它们的尖利。

一到村口,老旦就看见台上的翠儿了。虽然她的脸被黑墨涂得稀乱,他仍一眼找到了她。她和其他书记们一样跪着,戴着尖尖的帽子,挂着划黑叉的牌子,上面还挂着一串鞋。老旦遏制着巨大的愤怒,一步步挪向前面,几万人的会场啸声震天,喇叭像要震碎这大地,而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耳边只有翠儿的呼吸声,只有她紧张的心跳,只有她在自己耳边的那些悄悄话。他默默穿过人群,费着九牛二虎之力,心脏边上的弹片似乎又灼热起来,让他每走一步都晕眩着。

他终于到了台下,仰头看着翠儿。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自己已如微小的蚂蚁。他知道自己本是懦弱的人,但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又见了有盼那样令他震撼的勇气,他并不惧怕这造反派们了,也已经不惧怕这狗日的世界,他只是想琢磨明白,如何在这个时刻和老婆在一起,如何能让她感到痛苦中的安慰。正当她要摘去帽子高声呼唤她别怕、准备走上台去的时候,台上突然有个人大叫起来。

“我揭发!刘玉翠非但是个国民党反动派的老婆,还是日本鬼子手下汉奸的姘头,她和当年驻扎在板子村的汉奸刘通奸多年,甚至和田中一龟通奸,因此才当了那时候的村长。她是日本鬼子安插在板子村大队的奸细,她男人老旦是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这里的潜伏特务,他们的儿子现在就在台湾。他男人畏罪潜逃了,她继续在这里搞破坏。今天一定要把她打倒,一定要把她彻底扒光,看看这个又黑又贱又坏的阶级敌人到底是什么货色!”

这喊得穷凶极恶的人竟是郭铁头。老旦一愣,很意外,却又不意外。鼻青脸肿的郭铁头跪在一边,五花大绑,一条胳膊似乎都脱臼了。

“郭铁头,你别老拣这老皇历翻来覆去地说,说说你和刘玉翠如何勾结的事,你说她和汉奸和鬼子通奸,和你这十几年就没有?你在县城里不就是因为这个被撸下来?全部交代出来!你们是怎么害死板子村的百姓的?”这人竟是谢老桂,他坐在台子边上,一副义正言词的样。

翠儿对他们的攻击毫无反应,也可能最近习惯了。此情此景,郭铁头的话老旦根本不信,这嘴上硬的小子受不了造反派的折磨,这是疯了。见两个人走去翠儿身边,真的要去扒她的衣服了。老旦推开众人,抛了破筐,几步窜上了高台,把一个拦路的扒拉开。他冲着向翠儿伸手的一个一棍打去,正中后脑,这人扑地就倒了,另一个一愣,被老旦聊起一脚踹进裆里,也滚到一边去了。老旦摘去了帽子,单臂棍子一横,大吼一声:“俺看谁敢动!”

老旦的出现,让台上台下都大惊了。翠儿猛地抬头,泪水瞬间瀑布般下来,她一下抱住老旦的双腿哇哇哭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旦傲然地环视了台上一眼,他看到郭铁头的眼中露出了羞愧,看到谢老桂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看到交头接耳的造反派们的脸上堆满了惊愕。

“郭铁头,俺真是错看了你,你个没种的货!”老旦轻蔑地对他说。说罢,老旦扔了棍子,慢慢跪下,单臂抱着翠儿,回头对着坐在身后的一列人说:“批吧,俺回来了,别难为俺的女人,有什么冲俺来。”

“你,干嘛回来?”翠儿终于问了句话。

老旦嘿嘿一笑:“不回来你咋办?”

之后,任凭造反派们如何打骂,老旦始终靠着翠儿,他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县里来的造反派们很不满意,果然有那个被老旦收拾了的家伙。他们飞机式用了,抽嘴巴用了,头撞地用了,腰间锤用了,老旦知道几根肋骨断了,可他就是一声不吭,也不抵抗。他看到台下的乡亲们关注的目光,知道他们心疼自己和翠儿。但他没有看到谢三娃,也没看到鳖怪和蔫子。造反派们打得累了,老旦也懒得抵抗了。翠儿默默跪在一边,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撑得住,那么多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点皮毛算什么?他肯定是对有盼放心了才回来,才有这样的底气呢。

造反派们拿老旦没辙,又转向了沉默下去的郭铁头,一顿拳脚之后,一个头目将郭铁头揪到了老旦面前,“说,说说你和这个女人的事,说说你和这个国民党反动派一起在村委会的罪恶勾当!不揭发,你死路一条!”

郭铁头被揪着头发抬起了头,撕裂的眼角流出新鲜的血。“俺说俺说,俺全都说了。”

“等一等!”坐在正中间的头目说了话,“他为什么叫老旦?”

“因为这个反动派的旦又黑又长,是天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货。”郭铁头斩钉截铁道。

“好啊,你刚才说把刘玉翠这个贱货扒光了,干脆把他们一起扒光,让他们赤裸裸地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造反派头子一挥手,眼中闪出邪恶的光来。“反革命的人不会说话,看看他反革命的蛋会不会说话?他敢叫老旦,一叫就是几十年,就算你改了反动派的名,也改不了你反动派的蛋!交待!你和你在台湾的大儿子是怎么串通的?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我看看他这个反革命敌特的黑蛋到底有多黑,到底有多长!看看这一对黑夫妻是怎么苟且在一起的!”

台下的人高声叫好。几个人上来就扒老旦的裤子,老旦大怒道:“扒俺可以,敢动俺的女人,俺和你拼了!”

“都扒了都扒了!”谢老桂狂叫着。

“对,都扒了,你们扒着,俺来说他们的黑历史!”郭铁头也跟着喊道。

就在老旦的棉裤要被解下来时,翠儿猛地挣起来了,她猛地扑向了郭铁头,抱住他的脖颈就是一口,硬生生咬去一块。郭铁头的动脉断了,箭一样的标出老高,洒在一众造反派的身上。他们吓得松开了手。而翠儿并没有完,他推着郭铁头向前,硬生生一起冲下了高台。

“翠儿!”

老旦大喊一声扑去,跪在台边看去。翠儿直直地卧在地上,脸冲着地,两臂张开,一动不动,像一只风中滑翔的鸟。旁边的郭铁头兀自脖子喷血,蹬着腿、翻着白眼挣命。

“翠儿啊!”老旦大喊一声,晕倒在了高台的边上。

“旦儿啊,醒醒,别睡啦,有的是日子让你睡。”一个声音响起来。

老旦睁了眼,发现是在自己的炕上,面前是端坐的袁白先生。“先生?怎的是你?”

袁白先生一袭灰衣,静静地冲着茶,说:“俺刚去鳖怪和蔫子那儿看了看,顺道拐到你这来,俺常来,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先生,翠儿死了。”老旦说完就哭。

“别哭别哭,没事的,她和俺在一块呢,是俺叫她走的,这一关熬不过去了,走得舒坦点好。”

“先生,全家就剩俺一个了,有盼也死了,为啥呀,这是为啥呀?”老旦仍是大哭起来,牵动了浑身疼痛之处,疼得他在炕上弯起了腰。

“为啥?就是这么个狗操的世道呢,一轮轮折腾,没个头的。你别担心,有根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呢,在一个岛上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呢,有盼俺也招呼他了,今晚就都过来,俺在大槐树上等着他和翠儿,你抓紧去把翠儿埋了,就埋在院儿里,别让那帮造反派知道,晚上她就被俺招到大槐树上去了,俺就带他们走了,还有鳖怪和蔫子,他们都吊在房梁上死了。”

听闻有根活着,老旦宽慰了片刻,“他们也都死了?”老旦惊讶道。

“那还有个活?这十年,只要是好人,活不下几个的,活着又有啥意思呢?”袁白先生也不让他,自顾自喝着茶。

“那你们去哪呀?”老旦问。

“哪好活去哪儿,或投胎,或逍遥,或一把烟似的散了。”

“那俺咋办?”老旦又问。

“你不一样,你杀人太多,俺带不走,你的事儿你自己去弄,到阎王殿造阎王的反去,你多少兄弟和同志都在那等你呢,你去那儿照样是头儿。”袁白先生呵呵笑道,然后又正色下来,“老旦,你是顶天立地的人,别窝囊着走,别让那帮王八蛋笑话。老汉我都能做到,你也行。翠儿和有盼儿你别担心了,你就顾你自个吧,快去,把翠儿先埋了,她就在院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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