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律学院在个叫西土城路的地方，老旦以为它一定深宅大院的，却没想他小得像个耗子窝。老旦被分到第二组，要约谈两三个法律系的红卫兵组织头目。他看了下表格，很快找到了谢有盼的名字，“支党护院公社总指挥”，这臭小子，还搞得有模有样的。大学里确实停了课，标语糊满了教学楼。学生们清一色的各种军装，也都挂着红卫兵袖标，要不是他们分成两边在校园里哇哇吵，还以为是一伙，真分不清谁是谁。也有不少学生脑袋胳膊的缠着绷带，不知是校内的组织互相打的，还是和校外的红卫兵。
解放军支左工作组进驻高校是党中央和军委的指示，受到学校极大的重视和欢迎。出来迎接他们的有红卫兵团体，也有被打倒的校方领导。这有点不可思议。学生们刚批斗完校领导们，就跟在他们后面来迎接工作组，有的校领导脖子上还挂着牌子。
“这成什么样子？怎么能斗先生呢？”老旦不快道。身边的一个干事让他小声点，情况不明，少发言。
“学生们不听劝，几个组织在争夺控制权，尤其是校广播站，批斗我们的这伙是很温和的。就这一阵，‘土城革命支队’正在和‘支党护院公社’还在那儿打得不可开交，你们快点管管吧。”一个被剃成阴阳头的副校长说。
“这俩有啥区别？”老旦问。
“‘土城革命支队’批斗校领导和老师，批得特别狠，‘支党护院公社’算是‘保皇派’，保护我们不被他们身体批斗，只做言语批斗。”
“这小子，还算没成土匪。”老旦心里念叨着。
“要立刻制止他们。”工作组组长陈东皱着眉喊道，“全排集合！”
“组长，让俺去，俺这样子往中间一站，孩子们可能就不打了。”老旦立刻请缨，赶紧给陈东组长敬了个礼。
“您别给我敬礼，我差您两级呢。”陈东按下他的手说，“那就老解放同志带全排战士去，我们和校领导合计一下下面的工作。”
老旦应了，见全排战士都荷枪站队了，便说：“这时候乱，咱以劝训为主，绝不要帮那一边，也不要用枪，子弹全卸了。”说罢，老旦看了看陈东，陈东点头。老旦便让一个干部带他们去广播站。，这时，校园的大喇叭突然喊了起来：“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同学们，我们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坚决拥护者，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坚定捍卫者，所向披靡的革命组织‘土革支队’，现在向你们广播。我们已经夺取了反动组织‘支革公社’的桥头堡——学院广播站，现在让你们听听真正的革命者的声音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他老人家还说，敌我之间和人民内部这两类矛盾的性质不同，解决的方法也不同，前者是分清敌我的问题，后者是分清是非的问题。可如今的反动组织支革公社，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调查研究，打着红旗反红旗，就将那些反动学术权威保护起来了。”
“这是土革支队，这帮学生夺了校广播站了。”副校长说。老旦不想再等，单臂一挥，他们就奔向广播站大楼。到了门口，只见几百个学生正在往里进攻，砖头瓦片的往里扔，前面是一群举着棍棒的向里冲。大楼的每个窗口也都扔出同样的东西，还有暖瓶桌椅等货，高处一个窗口火光一闪，一个瓶子掉下来，在地上爆燃开来，竟是汽油！
“真是反了这帮兔崽子了！”老旦大怒，他一马当先冲了过去，大喊着住手，扒拉开进攻的学生。战士们也纷纷上去，让楼上停止扔东西，让下面不要再进攻。在战士们的威慑下，双方停手了。老旦站在大楼之前，四处找着儿子，却没看到。就问你们的总指挥哪去了？
“他和几个同学冲进去了，已经闯进楼道了。”一个学生说。
老旦心里一吓，拔腿就要去，却停住了，他回头告诉一个班长：“带十个人，去把他们揪回来。”
战士们得令而去，双方静下来，只听见楼道里吓人的打骂声和棍棒的敲击声，老旦的心也揪成了一团。没过多久，战士们架回了十几个人，里面有几个老师样的人，楼前的学生们欢呼起来。这十几个挂花了不少，还有几个女的。老旦一眼看到一个姑娘搀扶着有盼出来，正为他擦着一脸的血。
“刘排长，喊！”老旦命令道。
“大家听好，我们是北京卫戍区文化大革命支援左派调解工作组，奉卫戍区政治部命令特来你校，调解各方学生组织，恢复正常教学秩序，将文化大革命的具体工作调整会正常的轨迹上来。我工作组进驻之日，不允许任何组织再实行任何武力行为，不允许在未经批准下抓捕和批斗学校领导及老师。各方组织从今日起来向工作组汇报工作，阐述观点，保持克制，听从毛主席和党中央、中央军委的指示！”
“解放军同志，你们来的太好了，我们知道校长他们被关在哪里，在食堂后面的房子里，你们要去把他们解救出来！”谢有盼喊道：“他们粗暴地对待学校老师和领导，对他们的身体施加暴力，这不是批判，是犯罪！”
“行了行了，你先别说了。”老旦几步走上去，冲有盼挥了挥手。有盼登时呆了，那眼神像见了鬼。老旦怕他说出来，就喊道：“同学们，你们看看俺的样子，俺是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的一名营长，在朝鲜战场保家卫国，残废了，本来在家里养着的。可听说你们为了一点想法争得头破血流的，俺坐不住呀，这才加入工作组来劝你们。保卫党中央和保卫毛主席，要用在对真正的敌人上去，一个学校里念书的，讲道理可以，动手不行。你们都下来，向工作组做个汇报。”
老旦这这番话也是讲给有盼的，有盼会意，算是知道了父亲的来由，却不明白他怎么到了这个工作组。
“土革支队”的人下来了，一个个像打过上甘岭似的，他们怒目圆睁瞪着“支革公社”的人，两个总指挥见面就骂起来。
“谢有盼，你这个反动派的后代，保皇保到你的老家去吧，你攻不下我们的堡垒，我们迟早会把你们全部歼灭！”“土革支队”的总指挥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看着一表人才。他说出这么狠的话让老旦惊讶。
“马卫东，你才是湖南土匪的流氓作风，不分青红皂白地搞身体批斗，这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初衷，毛主席也没有让你这么做！我们都是学法律的，你更没有权力这么做！”谢有盼硬邦邦骂了回去，话语里竟带了京腔。
“谢有盼，亏你还说出这个话，毛主席早就讲了，‘听到砸烂公、检、法这句话我就高兴’，这是他老人家的指示，我们法律学院的反动权威们，哪个不是在公检法里任职的？你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人，打着‘不许武斗’的名义搞复辟！最该抓的就是你！你爹是反动派，你也好不到哪去！”马卫东哇哇叫着，他身后的队员们也跟着振臂高呼，打倒起谢有盼来。
老旦怒火中烧，他不明白他的过往为何被这些娃娃知道，但他明白，绝不能在这个场合表明他和儿子的关系。“都别吵了，领头的跟我们走，其他的都会到你们的教室去，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去和你们谈话。谁再动手，我们就要执行命令了，板门店我们和美帝国主义都可以谈判，这点事不能谈？都散了！”
老旦威武起来，带出了戎马生涯里的威严。学生们果然吃这一套，一个个闭嘴跟着工作人员去了。“等等，你们关押的校领导和老师在哪里，带我们的人去放了。”老旦拦住马卫东说。马卫东凶巴巴地看了一眼老旦，朝后面的两个人点头，他们便带人去了。老旦等人来到校办公室，陈东组长已经在那里摆开了开会架势，让二人坐下了。旁边还有其他红卫兵校内组织的头目，一看那样子就是不成气候的。老旦不由得有些得意，有盼这小子，才来了一年就当了头，比自己强呢。
调查表明，这两个月以来，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队各有两百多人，几乎占全校学生的一多半，他们互有攻守，各有胜负，围绕着对校领导和老师们“斗不斗、怎么斗、斗到什么程度”产生了剧烈矛盾，两个月以来伤了三十几个学生，有断胳膊有破头的还有吐血的，再往下就是棍棒和汽油瓶了。工作组对他们都进行了劝诫，责令不管如何，都不能再动手。双方也都签了保证书，在工作组面前握了下手。北京法律学院的内部风波似乎平静了。
悄悄地，老旦把谢有盼约到了校外。果然，有盼带来了掺他的那个姑娘，离近了看还真好看，眉眼儿像阿凤，脸庞像翠儿，这小子可真会找。难怪学的这么孔武，美人面前胆子肥呢。
“爸，这是江南雨，我女朋友。”有盼红着脸说。
“嘿呦，老家话都改了，行，你小子有出息。姑娘好俊，哪里人呀？”老旦笑着说。
“我是湖北武汉人，在长江边长大的。听有盼经常说您的光辉历史，特别崇拜呢。”这女孩子笑起来，一口白牙漂亮的和瓷儿做的似的。
“别别别，不要崇拜，那俺就成了反动权威了。”老旦也不好意思了。
“爸，我妈还好吧？”有盼说。
“她还好，就是忙，村子里还没这么邪乎，她这个书记约莫着还挺得住。”老旦说完又担心起来，“出来也几个月了，也是挺担心的？”
老旦说明了真正的来意和在村子里经历的事情，有盼也眉头锁了起来。“爹呀，俺考这个法律学院，就是想学好了法律，却改变咱国家这个欠缺法治的状况，这样才能保证你们这些功臣的安全。可今天这个样子，俺真不知道这国家要往哪去。”
“这不是咱说了算的，你也别操那么多心，保护好自己，别事情乱出头，伤了你，怎么和你娘交代？”老旦摸着他的肩膀说。“你娘的意思，反正学校也停课了，没事就回去守着家，俺们也多个照应。”
有盼低头不语。老旦知道他不愿走，又说：“就像那小子说的，公检法都砸烂了，你们也毕不了业，待在这，俺们实在是不放心，你瞧这北京城乱的！”
“俺走了，同学们怎么办？马卫东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有盼抬头说。
“没了你地球不转啦？他横他的去，你管他干啥？”老旦恼火起来。这臭小子，跟他一个脾气。
“既然斗争，就要坚持到底，就像你坚持抗战八年似的。”
“这咋能比？”老旦呵斥起来。
“伯伯您别急，你们工作组不是进来了吗？我看一时半会不会出现冲突了，也可能就这样整顿一下，社会秩序和教学秩序就又恢复了。”江南雨说。
“但愿吧，可是姑娘呀，俺经历的事儿多了，俺真不看好呦。”老旦说完，只能重重叹了口气。
工作组进驻了法律学院，将各方代表召集起来宣讲政策，苦口婆心地讲。可是老但很快发现，几天下来，并没说明白工作组到底站在哪一边，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完全没法分辨，竟是一场和稀泥。老旦不懂，便去问组长陈东。陈东嘬着烟说，实际上他也拿不准，因为上面并没给出标准。毛主席大手一挥，工作组进去吧。进来了，可是怎么办呢？制止了争斗，总要给个定性，可是又没有定性，其他工作组的定性结果也不具备参照性，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
在这样含糊的调解下，工作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既说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说要揪出校内的走资派，毫不留情，至于怎么干，却没个确凿的说法。几天下来，两头都不讨好，两边都不服气，校领导们也一头包，最后再叫他们来开会，竟不来了。院领导和教师中有些不明白事儿的，也许是被关得有些歇斯底里了，竟然大骂文化大革命，大骂中央文革小组。楼下土革支队的人听了，算是找到了辫子，马卫东拉着人马到工作组前来质问，都这样了还不能批？还不能都？工作组被他们逼得没辙，干脆自己躲起来了，留下七八个干事在这，士兵全撤，留下的人也每天领会上面新的政策去了。老旦在这里面干着急，却也毫无办法。
在这莫名其妙的等待中，北京城里开始刮起新的“血统论”，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为标准重新排列组合，有着“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开始被排挤出任何一个革命组织，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护者犯了这样的错误或具备这样的身份，好像谁也保不住了。在工作组的默许下，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一些校领导和教师交出去了。支革公社也只能发布声明，经过认真的审查，揪出了以学院办公室主任郝秦安为首的八名“走资派”，要召开大会予以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八个人，有两个竟然是自愿的，说早晚都得掉这层皮，早掉早回家。于是，北京法律学院出现了自运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场面，土革支队加上支革公社等学生派别，共同开展了对这八个“走资派”的严厉批判。院领导们也出来陪着挨批，被冠上“共犯嫌疑”的帽子。但在老旦等人的保护下，学生们不会对之动武。谢有盼和马卫东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赛着嗓门，台下两派力量前些天还打得头破血流，如今竟然肩并肩战斗了。
这一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骨干们正在校会争吵，商量双方在组建“北京法律学院革命师生委员会”过程中的问题，比如谁说了算、谁做常委、谁占多数委员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没个头绪，火药味儿又开始出现。老旦懒得搭理他们，自己在一边听着收音机。这时突然传来消息，校门口闯进来两千多个红卫兵，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见人就问成分，问支不支持造反，两句话不合就抓人打人，气焰嚣张，嘴脸可恶。
“反了他们了！哪来一群屁崽子，敢打进咱学校来？中央指示‘运动不出门’，他们是受谁指使的？是哪个学校带的头儿？”马卫东一把将军帽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
“不能让他们进来，更不能让他们占了咱们的教学楼，没准儿后面还有人，我的意见是先挡出去，劝不住就往外推，推不动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组的同志们还在，革命也要有组织原则，不能乱来，我们保卫本院的革命成果，师出有名！”谢有盼立刻对马卫东表示支持，紧了紧腰上的军用皮带。
“组建革命委员会的事儿我们两边先放一放，这个时候要一致对外。这些初高中生红卫兵到处瞎闯，连清华大学都敢冲，坚决不能让他们乱来，破坏我们辛辛苦苦创建的革命成果。谢有盼，咱俩去和他们理论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组织人力，我们不先动手，但要要做好动手的准备。”马卫东又把帽子戴上，同时向谢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谢有盼握住了他，“你们的人从一号楼绕过去，我们的人集中在礼堂前面，一有问题就冲下去，两边都看我们的信号！”
“行，这一阵你指挥！”马卫东说罢撸起了袖子。
红卫兵压根儿就不是来谈判的，也完全没把穿着军装的工作组放在眼里。谢有盼和马卫东只和对方理论了几句，对方就振臂高呼要夺权，要消灭一切敢于挡路的“保皇派”和“反动派”。马卫东火了，照着领头的那个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脚，勿须信号，双方立刻陷入混战。老丹等人还想出手拦，哪里管得住？
一千多名大学生面对两千多红卫兵，毫无惧色，一副保家卫国的气势，身体条件也占了上风。对方毕竟是几个学校凑起来的，无组织无方向，但是打起来也颇拼命。僵持了一会儿，他们被冲势很猛的大学生逼回了校门口。老旦等人在里面推着劝着，倒是没人敢动他，却绕开他直奔他人。老旦火了，揪住几个小屁崽子扇了几耳光，却只打出他们更强的血性。谢有盼冲得性起，抡着棍子追几个满校园乱窜的红卫兵，刚擒住一个踹倒在地，突然觉得一阵风从脑后袭来，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抡圆的铁锹重重地砸在那人的头上，飞洒的鲜血糊了谢有盼一脸。谢有盼抹开眼前的血，见马卫东的脸被打得歪去了半边，一只眼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黏稠而殷红的血像喷气一样从他太阳穴的汩汩流出。
“卫东！我的好兄弟啊！”谢有盼大哭一声，紧紧抱住了瘫软的贺卫东。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却发现那只眼球已经碎裂成一团红里透白的烂肉了。
“保卫住我们的成果！你这个‘保皇派’。”马卫东说完，登时气绝。
老旦等人大惊，要去捉拿那几个行凶的，可他们潮水一般退了下去，瞬间裹在那人流里。他们知道打死了人，要撤了！
“不能走！”老旦拎着棍子追上前去，就要揪住一个拿旗子的，却见人群里飞来半块砖头，重重砸在老大的胸前。老旦眼睛一黑，仰面栽倒。
“爹！”谢有盼大叫到。
这是非常严重的武斗事件，工作组也不明白为何开始有初高中红卫兵冲击大学，没有任何指示去追究这件事，工作组于事发当日向上面打了报告，让卫戍区“中革”小组代表来到北京法律学院调查。可他们调查了一个下午，最后做出了“双方冲突系人民内部矛盾，各有死伤，属于革命观点的冲突事件，而非单方面革命行为”的结论，其他学校也传来的类似的消息，而且，也死了人。
结论既出，“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炸了锅，连被“土革支队”整了半月的院领导们都不干了。谢有盼更是怒火中烧。这个定性让马卫东的死一文不值，连个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园内，全院师生及教职员工一千多人黑纱披挂，召开祭奠大会，马卫东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悬主席台，“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对此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声明要上书党中央和国务院，给该事件定性为革命事件。老院长戴着高帽子，犹在台上怒声声讨，老泪纵横。
谢有盼的一声喊叫，让众人知道了他们的父子关系，有人提出了质疑，但更多的人表示欣慰，这样的工作组，必然是和他们一条心的。压力却来自工作组，陈东等人认为，老旦身为谢有盼的父亲，参与工作组工作已不适合。老旦对此表示接受，让他和上面说一下。于是林杰来了，告诉陈东，老旦是请来帮忙的，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了，工作组准备撤吧。
马卫东的牺牲，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达成了空前的思想统一。双方的运动方向都向保卫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果实靠拢，院领导和教师们开始交代材料，整日关在教学楼里，但好赖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对于双方来说，都算达到了目的。
祭奠大会没过多久，工作组撤出了北京法律学院。这也是上面的指示，因为开始有学生和造反派冲击工作组，有的地方还抢夺了枪支，打死了战士。陈东来找老旦，问他下一步的打算，老旦拿不准主意，最后说俺就在这里待上几天，没啥事就回村了。
可没过几天，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北京市革委会调查小组又进驻了北京法律学院，他们又调查了一遍该事件，严厉批评了“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极右”倾向，说“反对调查组的决定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对初中生下手就是反革命行为。他们说毛主席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气，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学院的左、中、右，认真划分成分，彻底清查混在革命队伍中的学生反革命分子。
北京市革委会调查小组的命令，不啻于雷霆一击。“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现了新的分裂，两个组织之间相互指责对方是“极右”。他们内部也出现了分裂，一直倾向于大打出手的一批组织干将，在调查组的唆使之下，向谢有盼等人发起了“再次夺权”运动。“支革公社”内忧外患，新派势力在“唯成分论”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组织内的团结局面。谢有盼迅速失去了几个得力助手的支持，谢有盼宿舍的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倾”，他自己的成分也在审查之中。调查组找他谈话，态度十分恶劣了。老旦想去会一会这些个王八蛋，却被有盼和江南雨拦下，你去说什么？一问你的历史，你也回不去了。
因为父母都是地方官员，还是法院体系的，江南雨毫无悬念地被定为“右派学生”，每天定期和两百多个同类集中反省交待。一头秀发留不住了，谢有盼正在宿舍帮她剪成短发。看着那乌黑光亮的秀发从剪刀下滑落，谢有盼哭了。老旦被那砖头砸得几天缓不过劲来，看着他们心焦神乱，对这混乱的局面完全没有对策。
没多久，原来的“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已经被新的“政法革命先锋队”全面取代，是清一色的“左派”力量，大多是贫下中农出身，主力都是原“土革支队”的人。学院领导和教师们又被他们再一次揪出来，分割成无数个小组，去北京各院校里集中批斗。因为老旦曾是团长，翠儿还是大队书记，谢有盼成分很差，不可能领到新的组织。不少被定了坏成分的学生簇拥过来，询问他有何办法面对“政革先锋队”的进攻，昨天，政治系两个出身恶霸的学生被他们打死了。令众人惊讶的是，调查组竟也被“政革先锋队”夺了权，全北京市各高校的不少造反组织联合起来，成立了“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因为前面还成立了两个“司令部”，分别称为“一司”和“二司”）“三司”宣布，不再接受党中央和毛主席之外的一切领导，要把文化大革命彻底进行到底，他们造工作组的反，造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的反，也造了北京市委文革指挥部的反。他们开始冲出学校，进攻国家机关和团委等机构，要求揪出“藏在党内的走资派”。这三个“司”有明显的矛盾，一时还看不清中央文革小组支持哪一个。“政革先锋队”沾了三司的光，声势有些吓人，但在学校里还不敢完全乱来，拉出去批斗的领导和教师还会安全拉回来。
老旦见情况不妙，再劝儿子跟他回去。谢有盼却不干，他和自己的一众伙伴通过与“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沟通，成立了旨在揪斗“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反动派”、保卫工作组和领导干部的“红色战斗军”。在队员们的努力下，他们和十三所北京高校的多数派在圆明园召开了联合誓师大会，呼吁联合起来，坚决保护和支持各校党委，保卫领导干部中的“左派”，保卫市委团委的领导。大会聚集了十几万人，发布了联合公报，一时也声势浩大。谢有盼又当了本学院“红色战斗军”的总指挥。
“这还有个头吗？你干这个上瘾了？”老旦真想抽这儿子两巴掌。
“爹，一方面俺为口气，一方面俺要保护南雨。她被彻底打倒了，俺不保护她，说不定出什么事。”谢有盼倔强地顶着，“你当年不在村子里，俺娘的日子你知道吗？都是叔叔婶婶们和俺说的。俺现在不能离开学院，因为不能离开她！”
有盼振振有词的决然令老旦惊讶，儿子出息了，他也管不住了。
“红色战斗军”迅速在校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们收编各个小组织，统一思想，也统一行动力，先后解救了一些教授和成分模糊的学生，其中包括被拉去审了三天的江南雨。“红色战斗军”势头之猛让“政革先锋队”吃了一惊，几天之内竟没有做出应对。老旦见儿子颇有军事头脑，小突袭打得有板有眼，就传授给他一些“声东击西”、“悄摸行动”的侦察连经验，有盼也活学活用，“红色战斗军”在谢有盼的带领下，佯攻广播站，另一支队伍闯入了教学楼，救出了被“政革先锋队”关押的十五名成分极坏的“牛鬼蛇神”学生，说你们“政革先锋队”把他们藏起来批斗，不搞公开化，有违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要求对之公开批斗。
当江南雨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眼前，老旦和谢有盼的心简直揪成了一团。她被人剪了个前后阴阳头，后脑勺青森森的，还用墨写了字。她走路的时候夹着腿，因为裤子也被撕破了，两腿中间黑红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污渍。谢有盼气得要玩命，被老旦堵在教室里不许出去。
“爹，俺忍不了！”有盼流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