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半年,虽然风波未至,却真是一段心惊肉跳的日子,翠儿升任了村书记没多久,就被公社勒令隔三岔五带着干部去开会,传达中央和省委关于文化大革命进一步的工作指示。而翠儿每次去公社,都带回来一些令人担忧的消息:红卫兵开始满街走了,县委似乎说了不算了,公社书记被勒令做检查了,郭铁头据说差点被红卫兵捉去批斗了。老旦根本无法消化这些东西,这混乱的情形超越了他所有的经验,也没有袁白先生可以问。与他不同的是,翠儿虽然有着更大的担心,却也有着更深的主意。“俺觉得情况不妙,老旦啊,你不是说了吗?肖参谋长和凤姐都说了,咱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去军区找他们。”
“俺是可以去,那你呢?你这忙乎的屁股朝天的,俺把你丢下?”老旦摇头道,“要不你把书记辞了,咱一起去?有盼反正在学校里,咱拎个包袱就走了哩。”
“那不行,工作这么紧,俺走了成了临阵脱逃,谢老桂在下面悄悄捏估着什么,俺得好好抓抓,别让这两个小子使了黑锉。”
“你不走俺就不走,还能帮你出点主意。”老旦摇头道,“郭铁头的事儿俺还是猜不透,他好好一个公社副书记,是又鸡巴乱捅了,还是得罪了哪个领导?谁让他交代问题呢?”
“不光是他,公社书记和其他干部也要交代问题,是被一群下面的人斗出来的,他们成立了造反派,专门造领导的反。县委书记和县长已经被打倒了,据说市委那边闹得更凶,书记已经被整死了。”
“这事儿是冲着当官的来的吗?那肖参谋长他们会不会有问题?”老旦紧张起来。
“人家是军区首长,造反派哪里敢去这地方?”阿凤若有所思起来,“俺倒真的是挺担心郭铁头的。
“担心他啥?”老旦诧异道。
“抢粮的那件事,并不是盖了那么严实的,就怕有人给他撂出来。”翠儿说完,手抖了一下,老旦就上去握住了。
“六七年的事儿了,也死无对证,郭铁头那么贼精的,自会保住他的。”老旦突然又一歪脑袋,说:“翠儿,不会牵扯到你吧?你也是书记呢?”
“俺一个大队书记,蚂蚁似的,造反派才懒得来这地方。俺听你的,明年就把这书记辞了去,咱俩到北京城陪有盼去。”翠儿挽了挽头发,看到几根白的,让老旦帮她揪去。
“老人讲了,揪一根儿长三双,留着吧?”老旦摸着她的头说。
“长就长,那也不留着,长多少你帮俺揪多少。”
老旦的手从她头上滑下,摸过她依然白皙的脖子,从胳膊肘下面兜过去,“哎,少了一只手,其实最不方便的是这个。”
翠儿羞着脸转过来,抱着他的脖子说:“傻蛋儿呀,你那个东西又不需要俩,俺有它就够了。”
“日不?”翠儿说。
“日。”老旦说罢,一把揪去了裤带。
“刘书记!刘书记!”院门外有人高叫起来。老旦赶忙又把裤子拎上。
“是谢三娃。”翠儿帮他系好了裤带,出去开了门。
“刘书记,县里来了一帮造反派,到咱村口了,说要找大队支部谈话。”谢三娃一身是土,估计跑来时摔了跟头。
“县里的造反派?谁组织的?山高路远的来这干吗?”翠儿镇定地问道。
“不知道谁组织的,就知道他们叫个啥‘十三支队’,对了刘书记,他们好像还押着人。”谢三娃全然慌了神,“刘书记咱咋办?”
“全村集合到村口,看看他们要做甚。”翠儿说。
“把民兵都叫上,俺要看看他们想干啥?”老旦也来了劲,闯上板子村门儿来的,非盗即匪。
押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门庄乡公社副书记郭铁头。他的头上插着个莫名其妙的帽子,还打了一个黑叉。这把老旦吓一大跳,枪毙的时候才这样,郭铁头这是怎么了?郭铁头被一群身着绿军装臂缠红袖标的家伙们推下了卡车,可能是累了,郭铁头一下子没站住,吃了个结实的啃地,鼻子登时流出了血。
“日你妈个逼,敢这样整俺们村书记?”老旦远远看了,一股火登时上了脑门。“谢三娃,带上人和枪,跟俺来!”老旦说罢,抄起一根木棍走去。翠儿忙快走几步拦住他。“老旦,不行,不能和他们动手,他们是县里的造反派,不知道什么来头。”
“什么狗屁来头,日本鬼子来头小吗?不也被俺们打跑了?他们能这么收拾郭铁头,下一个没准就是你!”老旦一把将翠儿拨开,大踏步向前走去。谢三娃等人见老旦如此提气,也都摩拳擦掌,枪栓拉得哗哗的。乡亲们闻听钟声也都跑到了村口,有的怕,有的怒,但都一个个汇集过来,在老旦身后形成一股坚定的人流。
“哪来的野畜生,放了俺村书记,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老旦大吼一声。谢三娃他们也一个个吼起来,还有人举起了枪。造反派们慌了一下,确没有退。郭铁头被他们层层包裹起来,领头的几个从身上掏出了小小的红本子,排起了队,猛然唱起了歌,边唱便挥舞起胳膊,整齐地走了过来。老旦不知道他么唱的是什么,却知道这帮家伙摆出了一副不怕死的架势。
“步枪准备!”老旦大吼一声,拿过了身边一个民兵的枪。民兵们哗啦啦半跪在地,对着来人举起了枪。但那些家伙们毫无畏惧,直挺挺就走了过来,还喊起了口号:“打倒反动权威黑军阀郭铁头。挖出他在老家的黑历史!打倒一切拦路的反动派,势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老旦开枪了,子弹从造反派们头上掠过,发出吓人的声儿,造反派们呼啦蹲下一片,一个个抱着头。
“再敢往前一步,脑袋开花,放人!”老旦说罢,将枪栓在身上一抹一拉,又上了子弹。他大步走向造反派们,近了一看,竟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后生。
“你敢向红卫兵开枪?你敢向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先锋队开枪?你是谁?是不是郭铁头的帮凶?打倒他!”领头一个家伙高叫着,在老旦面前振臂高呼起来。他身后的红卫兵们跟随着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
“老旦,让大家把枪放下,别开枪,这是命令!”人群中的郭铁头厉声高叫着。“刘玉翠同志,你要把持局面,这是县革委会的决定,要服从!”
老旦心里一凉,举着枪愣了神。当头的造反派走到离他不到半尺的地方,恶狠狠瞪着他的眼,“你敢开枪反抗县革委会的命令,不是郭铁头的帮凶,也是暗藏在板子村的独眼龙反动派,放下武器,通报你的姓名和年龄!”
“一只眼一只胳膊,肯定是天生的右派,是天生反动的阶级敌人。”
老旦轻蔑地望着这小子,一时竟觉得脸熟:“小兔崽子,老子的名头说出来吓死你,老子的眼和胳膊,都是在抗美援朝里光荣掉的,你再敢胡说半个字,老子掏了你的鸟!”说罢,老旦将步枪胸前一横,结结实实将他撞了出去。
“反动派打人啦,反动派打人啦!”后面的人哇哇叫起来,涌上来要把老旦围住,可谢三娃他们也来了火,纷纷横起步枪推向前去。双方在村口僵持起来,吵成一片。翠儿一边拉着老旦,一边劝着造反派们,问他们有没有带来县革委会的批斗会通知,既然把郭铁头押来了,要有个说法。
“自己看!”一个女红卫兵走到翠儿眼前,亮出一张盖了红章的纸,没错,是县革委会的,郭铁头被打倒了,也被免去了公社副书记一职。老旦看着这张纸,浑身气得抖作一团,他被当头的造反派一把推开,他们押着郭铁头冲过了村口。翠儿拉过老旦,告诫他不要再说,眼前的事儿你管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上次批袁白先生木台子还没有拆,造反派们就把郭铁头押了上去,他身后立刻拉起了横幅和红旗,这帮家伙看来都是造反的熟手。可为什么要造郭铁头的反呢?为什么要造干部们的反呢?老旦实在不理解这问题。他只能站在台下眼巴巴看着,看那些稚嫩的造反派们一次次按着郭铁头那颗倔强的脑袋,让他彻底交代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