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稳,风声紧凑,老旦对几个中央特别强调的事情极其关注,却无从理解其中奥妙。袁白先生的话犹言在耳,他隐约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在大地上刮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遭遇,他不得而知,只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剪报全部收集下来,一边认字,一边慢慢揣摩着。
中共中央发出第二个《后十条》,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的两面政权”是“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强调要“认真地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工作”,强调必须把放手发动群众放在第一位,首先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都由工作队领导。什么叫首先解决干部问题?是否包括农村的干部?老旦对此摸不着头脑,却有着十足的担忧。
这一年底,中央召开全国工作会议,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据说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人民日报大篇幅地报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无法理解这两个王国所指,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夺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么?
这没头没脑的政治信号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铁头的消化能力,两人探讨也没个头绪,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会再挨饿了,这比啥都强。公社在新年前落实中央政策,经多方考虑,在郭铁头的帮助下,竟给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这令老旦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公社询问老旦是否还想出任村干部时,老旦把手摇成了风扇,还让老子当出头鸟?休想,公社里有郭副书记,村里有谢国崖付村长,用不着俺这根废柴。
郭铁头问老旦和翠儿,老旦彻底解甲归田,翠儿却年富力强,革命经验丰富,要不要当个副村长?鬼子在的时候她可就当过村长,啥事儿都办得漂亮呢。老旦不置可否,听翠儿的意思。翠儿根本没兴趣,但得知她不上,要么谢国崖要么谢老桂就会成为村长,翠儿当即同意了,但提出一个要求,让鳖怪的老婆蔫子当团委书记。
“这什么世道?鬼子的村长,还能当社会主义的村长?哑巴也能干团委书记?”任命会上,谢国崖低声嘀咕。他身后的鳖怪顶了他腰眼儿一下,对回头瞪眼的谢国崖说:“以后放屁,要看时辰喽。”
翠儿既上任,便将收敛多年的利索又发挥起来,各方整弄得井井有条,不管是生产还是教育,四清还是干部学习,都重回大生产前的妥当。重被打回民兵连长的谢老桂便又开始巴结翠儿,剩下孤零零一个谢国崖全村不待见,谁也指挥不动。翠儿也并不排挤他,只让他认真负责肥料的收集工作和施肥,并告诉他这臭气熏天的工作的重要性。谢国崖去找郭铁头告状,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这便老实下来。
中学又开课了,忙完了春耕有盼便返了校,补完高二和高三的课。这孩子定是非常用功,整学期就回来一两次,回来也不说话,天天就是看书做题,嘴里念念有词,像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儿不敢干涉,只能轮流给他做下最好的吃喝,别把脑子耗干了。读书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袁白先生当年不也是一边溜达一边自言自语?夫妻俩满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将来有个好前程,离开这狗事儿不断的板子村。
“当了这个村长,要为村子办实事儿,翠儿,你好好忙,俺想去城里看看肖参谋长和阿凤他们。”老旦说。
一看到河南省军区门口端枪执勤的士兵,一路奔波的老旦便高兴起来。他报上家门,说是肖道成参谋长的老朋友。士兵颇诧异地去打电话,回来时堆了一脸笑。“首长说了,他马上出来接你。”
肖道成坐着吉普车出来了,一下车二人便抱在了一起。几句嘘寒问暖之后,他拉着老旦上了车,说已经通知了阿凤,让她赶紧弄完手边的事,晚上回来一起吃饭。老旦忙问了一句陈岩斌能不能来,肖道成的脸一下子暗下去,“待会再和你说。”
阿凤带来了满地乱蹦的儿子秋水,长得和阿凤一个模子,好看的凤眼安在这白白的男孩脸上,竟也那么漂亮。令他惊讶的是,肖道成叫来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阴沉的脸和佝偻的肩依然如故。
“胡参谋?”老旦惊叫道,再而改口:“胡将军?”他不由站起身来,给胡参谋敬礼。胡参谋一把按住了,“还叫参谋,还叫参谋。
“老胡放不下老母亲,在解放战争后没去台湾,在海边起义了。”阿凤说。阿凤漂亮的脸上多了些皱纹,眼睑显出以前没有的褐色,不知是工作繁忙还是孩子操心。
“阿凤瞧你说的,我是被俘,是投降。”一向冷傲的胡参谋腼腆起来,让老旦很不适应。
“起义就是起义嘛,你要不带大家投降,死守码头,不知又要死多少解放军同志。”肖道成说着打开了一瓶衡水老白干,“胡参谋后来去了陆军指挥学院,是被我们借调到这里讲课的,再过一年,他还要回学院去。本来我不知道你们认识,后来熟了,上个月喝起酒,他聊起一个怎么打都不死的河南兵,这才知道是你老旦的老首长。一直想告诉老旦你的,但后来一直忙,竟忘了,怪我,这事儿怪我。”说罢,肖道成给大家倒了酒,凉菜还没上,他已经举起了杯。
这是罕见的聚会,老旦喝着酒看着大家,简直恍如隔世。“我那陈岩斌兄弟呢?他为啥来不了?”老旦还是对此好奇。
肖道成看了看众人,放下了杯,叹了口气说:“他死了。”
见老旦诧异地发起抖来,阿凤扶住了他的胳膊,补充道:“他老婆村子里饿死人太多了,老陈违抗军令,运了部队里的粮食过去,被部队发现,审判,然后,枪毙了。”
老旦手里的杯掉在桌上,眼泪瞬间砸在了桌面。“这......这是怎么说的?就为一点粮食?给新中国打了那么多仗,就怎么毙了?”
肖道成也扶住了他,说:“老旦你冷静下,若就是这点事,我就把他保下来了。老陈在路上被军区的人拦住,他开了枪,打死了一个干事。”
老旦闭上了眼,弯腰大哭起来。胡参谋默默坐着,低头看着酒杯。肖道成和阿凤拍着老旦,眼里的泪光也闪起来。“肖参谋长呀,要不是俺们村儿挖到了鬼子埋的粮食,俺也不能来看你们了。肖参谋长啊,俺们全家也差点饿死呀。”
老旦哇哇地哭着,胡参谋起身走过来,扶着他的肩说:“老旦,你是见惯生死的了,忍着点儿,别哭了!
老旦直起了腰,擦了泪,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肖参谋长,俺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这就是俺玩命帮着打下的新中国?”
众人沉默着。外面军号吹响,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之后两天,肖道成去忙工作,阿凤和老旦聊了很多,对他的身体颇是担忧。而老旦只是担忧这个世界,他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他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有机会和大家再次相见。他向阿凤描述了板子村这些年的事儿,告诉她一切都和他想得完全不同。
“老旦,只要你再遇到了麻烦,就带翠儿她们来找我们,不管怎样,我们都会保护你的。”阿凤哽咽地摸了摸老旦的脸,二人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老旦走后,翠儿继续落实着各项工作,对完成公社的四清工作胸有成竹。但一场完全没有想到的波澜席卷而来,让她在半夜里浮出多年没有的恐惧。
“翠儿,你看看这个东西。”半夜敲门的谢国崖打开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纸,举起了手中的马蹄灯。翠儿纳闷地看,见上面写道:今奉命,特将日本陆军第十五师团47旅驰原大队板子村驻扎军装备与军粮埋于此处,其中步枪36柄,子弹六千三百发,轻机枪四挺,重机枪两挺,手雷七箱,药物四箱,钢盔四十五顶,军服一百六十七套,皮鞋六十五双,布匹六百尺,麦子二十五袋。此物资埋藏地已经通告八路军板子村支部刘玉翠,刘玉翠和郭铁头同志可以证明我不是汉奸。埋藏人:驻扎军翻译刘汉仲。
翠儿心里咯噔一下,她认得这是汉奸刘的手书,却不知如何到了谢国崖手里。
“翠儿,挖粮的时候俺碰巧找到了这封信。”谢国崖冷笑着收起了信,“你和汉奸刘的事儿,除了郭铁头,俺知道的最清楚。八成是郭铁头睡了你,他才没把这事儿告诉老旦。俺本来也想把这事儿埋下的,咱都是八年熬过来的,你帮过俺,俺念这份情。可你如今把俺的位子抢了,俺就不能再这么窝囊忍着。翠儿,老旦和有盼都不在,怎么着,俺进屋和你说说?”
夜风吹过,翠儿浑身打了个寒战,双腿几乎软了。“俺不认得这封信,也不明白你说的事儿,你有啥说法,就在这说好了。”
“翠儿,你就别装了,俺要是把这封信交给公社,别说你,老旦、有盼儿和郭铁头没准也要吃了挂落。你看清楚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汉奸刘已经把这地方告诉了你,可你从来没说过,直到村子里饿死了人,你家有盼才‘碰巧’找到了这个地方。真是巧呀,明明是二十五袋麦子,怎就还少了一袋呢?”谢国崖将信揣进怀里,举起灯照着翠儿的脸。
“行,进屋吧。”翠儿说罢,扭身走进了院子。
谢国崖的条件很简单,第一,翠儿要辞去村长一职,推荐他谢国崖上位;第二,帮助他搞掉郭铁头,把郭铁头杀害起义伪军、炮轰板子村和杀害西堤北百姓的事儿一起上报;第三,让他睡一下。
“你还有这份心?真没看出来呀?收粪把脑袋收傻了?”翠儿忍着脸红冷笑着,“不怕俺杀了你,就不怕俺家老旦杀了你?也不怕郭书记杀了你?”
“翠儿,杀人要偿命的,想想你家老旦和有盼,你还杀俺作甚?郭铁头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今天你们相好,以后就能?他做的狠事儿你不是没见过,你的汉奸刘多半是死在他手上,对不?你也不是什么好婆娘,汉奸刘能睡,郭铁头能睡,俺就不能睡?要说村子里的爷们最想睡的,不就是翠儿你嘛?除了你还有谁想睡的?再说俺睡了你,谁又能晓得呢?一杵一收的,不就是炕头上那点事儿?老旦那样子估计也不好使了,郭铁头还不在,黑灯瞎火的,俺就不能伺候你一下?”谢国崖在炕上盘着腿,摸着老旦的皮带。“老旦呦,你英雄半生,可不知道村子里的事儿呦。”
“谢国崖,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个胆子?”翠儿按住惊慌,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感觉似曾相识,很多年不曾再有。“要是俺听了你的,咋说?”
“这封信俺就还给你。”谢国崖眉毛一挑,“翠儿,俺这人是不咋地,但你晓得,还是个说话算数的。”
“村长的事儿,咱俩合计没用,改选还有半年呢,”翠儿按下眉头轻声说,“另一件事,下周可以办,这几天下面,你别寻晦气。”
“改选的事儿俺可等不及,你就报个病,炕上歪两周,不也就结了?再说要是搬掉了郭铁头,俺当个书记没准儿也是牢靠的,要真是那样,你还做你的村长。”谢国崖在炕上挪了几步,伸手去摸翠儿的脸,“那件事儿么,下周就下周,俺忍一忍,攒上十天,憋满了好好来伺候你。”
翠儿任由他摸了脸,蹭下炕来,说:“行,你说的俺都明白了,就依你的,但你要是说话不算数,俺一定放不过你。这个村长俺干着也是挺累的,是郭书记安排的,给你就给你。你回去吧,别回去遇上谢老桂的民兵。”
“谢老桂?他你就别操心了,民兵连早晚也是听俺的。”谢国崖说罢下了炕,颠着步子哼着曲儿去了。
翠儿轻掩了门,双腿一下子软了,她就坐在门后抱起了双肩,想哭,却哭不出,一股凉凉的狠绝从肚子里冲上头顶。她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起汉奸刘死去的那个夜晚,想起将匕首插进他的胸膛的那一刻。“不会有个头儿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站起来,坚定地走向屋子,中间还摸了摸莫名其妙的五根子。她笑着对这可爱的畜生说:“别怕,没人能动咱家。”
一早醒来,晨光灿烂,翠儿竟睡了个好觉。她去找了蔫子,连说带比划地说清楚了意思,蔫子住进她家里,把门儿守好,就说翠儿病了,不方便人进去。她随即从村后绕路出了村儿,走了三里地后搭了一辆路过的马车,将她拉到汽车站。翠儿买票上了车,一路直奔公社办公室,见了郭铁头,她将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张口便说:“你还想睡俺不?”
谢国崖的阴谋令郭铁头一脸惊慌,他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回头问翠儿,“你想咋办?”
“还能咋办?弄死他。”翠儿淡淡地说。
一周过去,谢国崖始终没见到翠儿。门口的蔫子只告诉他翠儿发着烧,有她伺候着没事。谢国崖并未对此起疑,还料是翠儿已经在履行二人的约定。但那个约定也要到了,他就在第九天的白天又来了。这次翠儿和蔫子都坐在了门口,翠儿悄悄告诉他,明晚上你就来吧,俺不插门儿。
于是谢国崖就来了,还洗得干干净净的,为了能多折腾一会,晚上还喝了点秘方药酒。他轻飘飘地窜到了翠儿门口,见那门果然半掩半开的,便欢喜地推门进去,反身把门插了。黄狗不知哪里去了,肯定是翠儿牵到厨房去了呢。谢国崖又推门进了堂屋,黑灯瞎火的,他禁不住喊了一声翠儿,听到里面软绵绵应了一声,就欢天喜地往里屋摸去,刚一进去,就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到了脑袋上,剧痛中,他眼前登时金光四射。却又黑了,一个麻袋猛地扣住了他半个身子,几根铁棍劈头盖脸地砸着他,没几下他就忍不住了。“完了,被这娘们算计了。”谢国崖晕过去之前想。
他醒来的时候,满鼻子都是熟悉的臭气,那是粪坑的味儿呢。可为什么会在这儿呢?黑暗里,他看到头顶是一格宽宽的蹲位,脖子浸在并不满溢的粪坑里,但他分不清这是谁家的粪坑,他想在坑里站起来,但两根长竹竿从天而降,杵得凶狠,将他按躺在这坑里,并不给他站起的机会。而膝盖传来的疼痛也表明,它们八成已被棍子敲碎了。坑里的味儿也让他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刚想张嘴喊那么两嗓子,却发现下巴早就脱了,连舌头都管不了了,嘴巴也合不上了。竹竿子坚定地顶着他的肩膀往下杵着,杵着肚子杵着胸膛杵着脑袋,每杵一下他就降下去三分,一不留神嘴里就漾满了屎尿。他不知害他的是什么人,更无法将刚才的事与此相关,他只能看到粪坑的一方天空站着几个黑乎乎的人,只是默不作声看着他。谢国崖挣扎着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叫,就被竹竿顶着脖子陷进去,粪汁顷刻塞满了他的嘴他的鼻子,吃饱了这东西之后,他在粪坑里抽搐起发麻的四肢,一根竹竿顶牢牢在胃上,让他疼得再无法呼吸一下,他觉得什么都没有了,眼前只剩一个闪电般的念头,是翠儿要了他的命。
第二天一早,去茅房的谢国崖的老婆刚痛快地拉尿完毕便尖叫起来。民兵连闻讯赶到,捞出了他家粪坑里这个死人,竟是谢国崖。
“天呀,你上个茅房咋也能淹死呀?这是什么事儿呀?俺说你咋了半夜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去了哪个娘们的炕头上快活,俺真是冤枉了你呀。”谢国崖的婆娘呼天抢地般叫着。这院子太臭,没人愿意在这里多待,也没人愿意去洗谢国崖的尸体。赶过来的翠儿便让谢老桂的民兵连将谢国崖洗了,再用布包了,征得他那傻婆娘的准许后,他们去村外挖了个坑,将怎么洗都发出恶臭的谢国崖埋了。因为公社有令,丧事必须从简,只让谢国崖的家人哭着去村头烧纸。而就在她们烧纸的那天上午,谢国崖家里着了一场大火。那火从厨房开始,连屋带院烧了个干净。村里人说这真是祸不单行,这谢国崖也真是遭人厌,连老天爷都不稀罕他了。郭铁头“闻听”此事回了村,和翠儿等大队干部开会,他们决定对谢国崖的家人妥善安排,但这事儿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就不再对外宣告了,公开的讣告只说谢国崖劳累过度,解大手的时候心脏病发作了,可以给他定个烈士。
回村的老旦对这件事感慨不已,这是咋球回事呢?谢国崖这小子是不咋地,可也不该这么个死法,唉,谁让你家茅坑蹲位修得那么宽,好像你家人的屁眼有多粗似的。
郭铁头回来之后,和翠儿悄悄地见了一面。他让翠儿收回那个“要不要睡她”的可笑问题,他说自打老旦回了村儿,他就再没想过那个荒唐的事儿,更别说他有了两个孩子。“翠儿,谢国崖都没了,你为啥还要烧他的家?你还有啥没告诉俺?”郭铁头问,“咱俩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事儿要瞒着俺?”
“俺没烧他的家,你想多了,八成是他婆娘没管好灶台。”翠儿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