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落长河-浮生

江天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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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逆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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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在数月之前,对富兴银号的挤兑自河南省城开封发端,迅速蔓延到华中各个县城。策划风潮的始作俑者,是富兴银号长年累积下来的一些对手,它们联合一起,步步设陷阱,软硬兼施,通过挤兑风波,分化瓦解富兴银号上层,不仅如此,还牵动省政府及有关的县城政府,甚至借用南京政府行政院和财政部,让大部分股东见势不妙撤资离开,待挤兑风潮已成一定规模,立即切断了富兴银号的资金支援后路,使其走投无路。总经理许云章为图存冒尽风险,四处呼救,连给周嗣冲发了几封急电,催他赶紧落实郑氏注资一事,这几日在汉口,周嗣冲焦头烂额,早出晚归,几乎不曾在旅馆吃饭,终于为银号争取到了这一笔宝贵的资金。临走前一大早,正收拾行李,服务生敲门进来,告诉他餐厅的包厢已安排好早餐。周嗣冲略一思忖便猜测到几分,问道:“是姓佟的先生还是姓郑的先生安排的?”

侍者一愣,旋即笑道:“都不是。是一位姓于的年轻先生。”

“姓于?”

周嗣冲放下了手中衣物。

朝南的包厢很宽敞,风动帘笼,已有微暖的晨曦透入,室内灯火明亮,十二人座的圆桌上摆了各色美点粥馔,热气和香气袅袅蒸腾。一个身穿黑色洋服的年轻人见周嗣冲进来,从桌前起身,向其轻轻一躬身,行了个礼。

“周先生早上好。”

周嗣冲笑着还礼:“于先生好。”

青年容貌清秀,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态略显老成,和颜悦色地回道:“在下于素怀,在汉口永和洋行谋事。”

“永和洋行?”周嗣冲将这四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恕在下孤陋寡闻,好像汉口……并没有一个永和洋行啊。”

青年笑道:“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说不定富兴银号以后会是永和洋行的好朋友呢。”

周嗣冲一凛,正色不语,于素怀将主座的座椅轻轻拉开,殷勤地说:“周先生请坐,您先吃早饭,一会儿我送您去火车站,路上自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个清楚。”

周嗣冲一摆手:“若于先生不介意,不妨现在就请明言。”

于素怀一笑,左边脸颊隐隐露出一个酒窝,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天真未泯。

“听说汉口的瑞丰蛋厂打算高息借款用来扩大生产,华中好几家银号争着抢着要给它放贷,富兴似乎也在其中,不过据我所知,贵银号最近好像银钱上甚是紧张啊。”

周嗣冲缓缓吃着面,并不回应。

于素怀道:“若在往常,以瑞丰蛋厂这样生意兴隆的势头,放贷给它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这些在洋行做活儿的,别的长处没有,消息是顶灵通的,不妨告诉周先生:天津有几家蛋厂已经从国外购买了最先进的机器生产蛋白和蛋黄粉,而洋人们早就不收购液体的蛋黄和蛋白了,瑞丰蛋厂借款要买的设备,其实还是旧设备。照此看来,前景是很不妙的。”

周嗣冲暗暗一惊,这个消息如果属实,富兴若真放贷给离瑞丰蛋厂,在艰难等到瑞丰购买了设备投入生产之后,产品的销路是大有局限的,这将对富兴银号造成最致命的打击。

于素怀知他心里怀疑,并不急,提箸夹了一个小点心放到周嗣冲身前的碟子里,柔声道:“这是汉口有名的‘重油烧梅’。我家郑先生觉得这家旅社的大厨做得不够好,昨天从花楼街将谢记的师傅请了来,让他今早给您现做的。有牛肉、蟹肉和河虾馅,您尝尝。”又回到话题中来,“现在世道差,还是得慎重些,毕竟富兴放贷用的钱,有一部分也是我家郑先生存的嘛。”

周嗣冲暗道:“这神秘的郑先生一定是洋行中的要人,年轻人说得没错,目前这种紧要关头,放钱出去对富兴是一件大事,我必须得小心,免得惹出祸事来。”

他的脑中过了许多念头,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细细品味点心的美味,笑着赞道:“皮薄均匀,肥瘦恰当,真是鲜美无比。”

于素怀笑道:“不光味道不错,形态也招人喜欢,有榴结百子、梅呈五福的寓意。周先生吃了它,定会财源广进,吉祥如意。恕小的冒昧问一句,不知富兴银号是否有意用我家郑先生的钱做点事情?”

周嗣冲并不正面回答,只说:“守得金山一座,不如活水一道,要发财还得大家一起发。于先生,你也吃一个吧。”

于素怀笑盈盈地给自己也夹了一个烧梅,低头吃的时候,乌黑的头发垂到额头上。周嗣冲心想:“这孩子表面看起来很青涩,其实精明伶俐,城府很深。”忽然觉得他和另一个年轻人颇有点相似,心中忽似有一火星儿跳了一下,于是试探着道,“你家郑先生的这笔款子,存的是三个月短期。即便我们想要拿它做点事,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又能做成什么呢?”

于素怀不急不缓地说:“据我所知,中国企业银行刚开办的时候,资本总数也不过两百万国币,落到实处的是一百多万,最大股东投的是七十多万,占了股本的百分之六十多。现在它运行得风生水起。倘若郑先生这笔钱也能成为贵银号将来创立银行的股本,那么它留在贵银号的时间,自然就不仅仅只是三个月了。”

他放下筷子,笑道:“如果您今天不走,我可以带您去见一个人,他会告诉您,这三个月能做成什么。”

周嗣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动,手竟然微微颤了一下。

风吹得很劲,将江上的船号声送进了一栋砖木结构的小洋楼,红色的清水砖墙外爬满了常青藤,在风中如同波浪起伏。

洋楼一共三层,在豪宅林立的汉口显得貌不惊人,主入口在宝顺路岔口的斜面,这是大多位于交叉路的西式洋房一贯的设计风格。楼外堆放着一些水泥、灰浆和木料,里面正在进行着整修。三楼朝街的窗户有一扇开着,窗框陈旧,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岌岌可危,在它似乎就要被吹下来砸到地上之时,屋里有人伸出手,将它关上了。

这间屋子很宽敞,深色木质地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几把椅子,有两把椅子上搭着两三件外套,放着公文包,靠窗放着一张樱桃木的大办公桌,上面堆叠着一些文件和大量的纸张,用黄铜镇纸压着,铅笔是新的,光滑的红色小小圆柱体像一簇火焰。

于素怀关好窗,转身重新坐下,微笑道:“现在就安静多了。”

银川点燃一根烟,指了指门,对另一个年轻人道:“南珈去把门打开一点,透透气。”

李南珈点点头,过去把门打开,穿堂风吹得他额前头发飘了飘,他警觉地朝走廊里瞧了瞧。

于素怀笑道:“不会有别人的。佟爷的人在下面守着呢。”

李南珈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又没说。银川掷了根烟给于素怀,又示意另一位也来一根,李南珈谢绝,银川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柔声说:“适当的时候也该放松一下,不知你在紧张什么。”

李南珈坐下,神情依旧非常严肃,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佟爷说过,他会要百分之三十的营业股。”

银川吸了口烟,问:“你觉得我会跟他打?”

李南珈没吭声。

银川道:“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没有这样的可能。第一,我在创业时期,最大的对手尚未除去,佟爷是一直以来的帮手,我若过河拆桥,既不聪明,道义上也说不过去。再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念他的情,不会主动跟他作对。”

他叼着烟,神色从容地端起茶壶给三个茶杯里均加了点茶:“现在周嗣冲这边的事了了,我们终于可以继续推进下一步了。”将茶水递给李南珈,李南珈双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银川露出戏谑笑容:“你还是老样子。”

南珈僵硬的脸色终究还是变得柔和了一些,说道:“最近我始终有些不安,总觉得有无法规避的危险存在,至于是什么危险,却又说不上来。不管怎样,潘盛棠老辣坚毅,几十年来一直是洋行的首脑人物,熟谙西洋文明,又是地道的旧式商人,他不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即便最后没有退路可走,也难保不会想出玉石俱焚的歹毒招数。郑先生,我们现在必须要提起最大的警惕,自然非常需要长期稳固的帮手,和佟爷的关系,一定要好好维护,他提出的一些要求虽然对您来说可能过分了一点,但我们现在也只能忍耐。”

银川正色道:“是的,佟爷能帮我这许多忙,并不是全出自好心。不过,即便他的目的是有利可图,也无可厚非。”

素怀这时插话道:“普惠华账房早就一盘散沙了,洋行高层也在分化瓦解,利益不光牵涉国内国外,还有省政府、财政厅、甚至民政厅,潘盛棠如果真有问题,一旦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洋行未必不会让他成为弃卒。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对我们有利的情形。”

南珈摇头:“不,我们或许可以达到打击他的目的,却无法保证是否能最终摧垮他,除非……”

银川抬起眼睛:“除非他自己垮掉。”

南珈失笑道:“谈何容易!”

窗外,稀薄的云层被风拉得很长,长空浩荡,隐隐透出秋日的清冽。

银川看着窗外,出了会儿神,轻描淡写地道:“Achilles Heel。”

半神阿喀琉斯,出生之后被身为仙女的母亲握住脚踝倒提浸入了冥河,自此刀枪不入,战无不胜。然而在特洛伊之战中,他却被太阳神阿波罗一箭射中了脚踝,而那里,正是他致命的弱点。

阿喀琉斯之踵,这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铁律: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致命的软肋。

潘盛棠的软肋是什么呢?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银川道:“如果不出意外,富兴银行创立将是很快就会有眉目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很多。洋账房的詹姆斯最近跟埃德蒙提了一个点子,说打算在汉口弄一个学习班,让华账房的职工定期去上上课,潘盛棠认为这是詹姆斯在暗示华账房的人素质越来越差。我倒觉得,如果我们能让华账房的职员多一点学习的机会,也是一件得人心的好事,若有好苗子,也不妨培养来为我们所用。洋账房与华账房历来关系复杂,我们中国人底气很不足,按理说,从总董到大班都算是买办们的雇主,这些年也是因为潘家功高势重,才让华账房腰板稍硬了一些。詹姆斯一直对潘盛棠看不顺眼,潘又很硬气,他们两个人的冲突,倒是可以给我们一点机会。”

素怀问:“您觉得詹姆斯以后有可能当总董吗?”

“这不好说。不论谁以后做埃德蒙的继任,离了我们这些中国买办,在中国就没法把生意做好。”银川很平静地道,“不是所有人都跟埃德蒙一样是中国通,洋人大多数都不屑于适应我们中国社会的风俗,在商业习惯上经常没有办法跟中国人顺利接洽,只有我们的存在,才会缩短他们和国人的距离。潘盛棠对洋人并不是愚忠,他只是看准了彼此利益连接最紧密的那个点,我们现在就是想办法要打破这个点!”

于、李二人均颔首。

银川接着道:“另外,几个外庄的工厂这两年其实一直亏损,还是年成的问题,今年上半年总算略有盈余,钱暂时不必用来抵亏,先分红给股东们,免得他们认为我有红不分,不讲信用。除此之外,答应给云秀成的钱,一分也不能少了。”

素怀忍不住道:“这些年来他要什么您给什么,留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样不是您最后去收拾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云琅的影子从银川脑海掠过,他叹了口气:“我不介意给他钱,倘若钱有用的话,我也不至于觉得对他们云家有所亏欠。再者,他知道分寸,不会碰我的底线了。”

南珈忽然道:“如果计划最终成功,你以潘大少爷的身份脱离潘家,将会是一件轰动整个汉口的事情,对于你的身世,外界只怕会多有议论,舆论一向都是有好有坏的,是不可控的,效果无法预料。而倘若郑先生不脱离潘姓的话……”

“不可能。”银川断然打断,“只有摆脱潘姓,我才……”

他眉间露出细纹,显得有点激动,在意识到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未必适合眼前这两人听到时,他及时收口。

南珈还待再劝:“您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

“南珈!”素怀喝止。

南珈想了想,终于缄口。

待银川离去,素怀微带怒容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只能留在心里。别忘记了我们的身份。”

南珈道:“刚才的话都是为他好。我不希望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和苦心经营毁在儿女之情上。”

“儿女之情?”素怀看着他,满脸都是怀疑,“你什么意思?”

南珈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意味,转开了脸去。

素怀追问:“南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郑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南珈淡淡道:“没有。只是现在局面太凶险了,郑先生虽然一直都很理智淡定,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也有很脆弱的一面。我很怕他撑不住。潘盛棠虽然是他的仇人,但潘家也有人是郑先生一直当作亲人的,你难道不记得他在伦敦的时候是怎么说起那个‘小姑娘’?这种两难的境况,试问如果是你遇到,你会一直从容下去吗?”

素怀沉思许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自然是不行。但他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费尽了心力,为了将来的事业做出了那么多的规划,他有这么大的抱负,是不可能让自己困于眼前,功亏一篑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熬得这么艰难,估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这种两难的境地。”

南珈忧虑地叹了口气。

〔二〕

启润商行,是美资盛昌洋行最重要的供货方,其黄金、珠宝和烟草业务均在整个亚洲处于前列,早在数年前,启润商行便私下里和潘家搭上了交情。璟宁十三岁生日的那条玫瑰花项链,便是通过启润商行定制的。

在普惠洋行最近的一次股东大会上,盛棠忽然提出了收购启润商行的建议,华账房一时哗然。

潘盛棠虽然名望极高,是华账房的当家人,基本上无人敢与之作对,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竟然没有一个股东站在他这一边。这些华账房的合伙人,之前将精力几乎全投在了与大钧竞价上,也更期待着尽快获得利益,风向这么陡然一转,用谢济凡的话来说:“真是和儿戏没什么区别。”谢济凡一向为人中庸,这算是他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了,许静之、闵百川等人也都非常不客气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一直处于观望之中的总董埃德蒙将银川叫去了办公室。

这个在中国度过了大半生的英国老人,坐在沙发上,久久凝视着当年潘盛棠送给他的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屏风。檀木发出隐隐的香气,黑色边缘上闪烁的阳光顺滑得如同丝绸,随着光线的移动,宝石和翠羽现出亦真亦幻的霓彩。

埃德蒙怅惘地叹了口气,对银川道:

“你父亲今天的提议引起这么多人的反对,你是否有所预料?”

银川背立窗户站着,面部落在阴影之中,回道:“普惠洋行资产庞大,近几年在盈利上大不如前,我父亲因身体原因,在生意上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我又是弱冠入世,经验薄弱,股东们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以现在的基础要完成一项收购是有风险的,更何况和大钧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

“所以你也反对?”

银川摇摇头,直接道:“您都不反对,我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埃德蒙转过头来,矍铄犀利的目光落在银川脸上,银川缓缓一笑,道:“启润商行资金雄厚,蒸蒸日上,今后很可能会将生意扩张到咖啡和谷物上面,仓储运输是和这些业务紧密相关的,以一保万,所有的链条都可以在掌握之中,也都可以带来盈利的可能。其他股东之所以反对收购,主要还是将目光局限在眼前,不愿意冒险。说实话,谁做生意不是在冒险?但真正要做好生意,就需要充分估量风险,然后投入精力去运筹经营,该下手时就下手,时机一过,机会也没了。启润商行主动发出了邀约的信号,父亲经过详细调研,觉得没有理由错过这次机会。”

“详细调研?你父亲平日里连家门都不太出的啊。”

银川道:“这次调查和分析,主要还是由父亲筹措人手来完成的,我虽想减父亲忧劳,却还是因资历尚浅,仅仅打个下手。父亲不顾病痛在身,勉力主导,夜不成寐,只为了不负洋行委以的重任,我既敬且佩。”

文绉绉的一番话,意思其实是:收购成功获得盈利,自然有他的功劳,可要是最后吃了亏,他不过是打个下手,也就没什么大过失,潘盛棠才是最终的决策者,担负着最大的责任。埃德蒙是中国通,怎能不明白银川绕来绕去的言外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银川,年轻人依旧隐匿窗前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亮如星。

埃德蒙说:“你父亲的问题我看得很清楚。他太要强,虽然心细如发,在意的却是一些不该在意的东西,比如洋行谁跟他亲近,他便重用谁,谁听话他便认为谁忠诚,谁说了不好听的,谁忤了他的意,他就觉得这人有反心。说实话,即便有反心,人家反的是他潘盛棠,又不是反普惠洋行。洋行是谁的?是你们潘家的吗?总买办虽然有个总字,说来说去和洋行之间不也是雇佣关系嘛。你们虽然是股东,但这也是洋行念及情分,给你们的是‘有限’责任。谁才是无限责任股东?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不太喜欢你们中国人私底下搞小圈子,做生意拉帮结派,太耽误大事了。说来是为了情分,什么有钱大家赚,实际上往往事事触及原则和利益,最后受了损失反而影响感情。你年轻,尤为要注意。”

银川心中一凛,知道这也是对他的警告,点了点头。

“盛棠的性子越来越犟了,你是潘家的长子,又是盛棠的得力助手,要多劝劝他:该卸包袱的时候就得卸包袱,量力而行。”

银川很为难地道:“卸包袱这样的话,我是绝不敢对他老人家说的。”

埃德蒙嘿嘿一笑:“也是,这种话,只要是老人都不会喜欢听,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委婉地将这个意思传达给他。查尔斯,这几年你的成绩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很有天赋,也非常有抱负。现在我想知道,假如是你来做决定,在大钧和启润之间,你会选哪一个?”

“我不是总办,我不能做决定。”银川淡淡道。

“假如你是呢?你就当假如,随便想一想。”

银川沉吟一瞬,郑重地道:“大钧颓势虽现,我们守着它,也无非是等机会和别人一起分它一块肉而已。而启润商行一旦并入了普惠,则是我们独有的利益,谁也别想跟我们分。孰轻孰重,一比则知。我还是会和父亲一样选启润。”

“那么我再问你,如果我让你父亲今年就退下来,你来当这个总办,怎样?”

银川正色道:“我们这一行,父业子承兄终弟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我迟早会到那个位置,待父亲什么时候累了,他也自然会为我安排好一切。我要是急于上位,不仅会辜负父亲的栽培之心,也很可能会因欠缺经验让洋行的生意受损失。埃德蒙先生,求您还是饶了我吧。”

埃德蒙耸耸肩:“开个玩笑罢了,你就吓得脸色都变了。”

银川依旧皱着眉头:“父亲现在是一座金山,我不过是一枚小小的铜板。”

“可无数个铜板汇集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变成金山。”埃德蒙道,“做事情和积累财富一样,不能单靠一己之力。”

银川心中一动,脸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埃德蒙观察着他的表情,忽地眉毛一扬,笑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忠诚的人?”

银川思忖了许久,却似乎答非所问:“我认为……一个极端利己的人是不可能忠诚的。”

三天后的股东大会再次召开,埃德蒙出席,传达了总部以及洋账房的决定:收购启润商行。

很快,盛棠以华账房当家人的名义,陆续中止了和一部分小买办的合作——他认为绝大多数生意是多余的,除了添乱没有别的用处。

“现在金价大幅度波动,想要挣大钱,就不能局限在普通的小市场里,普惠洋行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华账房必须得紧跟时势,去旧迎新,我们需要削减成本,击中精力把我们在行业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那么……很抱歉,减少不必要的交易和代理就不可避免了。”

为了快刀斩乱麻,终止合约的事宜在两天之内全部完成,尽管对每一方都给予了一定补偿,但这依旧是普惠洋行几十年来第一次做出的有违契约的事情。许静之、邵慈恩等人无比震惊,他们知道这是潘盛棠宁肯撕破脸也要表明他的威权,杀鸡儆猴,逆他的意就别想跟普惠做生意。

裁人,换人,去除掉旁枝末节的生意,这一切都与收购启润商行有关。原来,与大钧的价格战是刻意放出的烟雾弹,当所有洋行都去击杀大钧的时候,普惠洋行正在着手自1911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扩张,当扩张完成,大钧势必已在其他洋行的夹击下遭遇重创,普惠再去争取与绿伯爵号邮轮在东南亚航线的合作机会,正是一举两得。

各种报表和账目,此刻才开始陆陆续续送到银川的办公室。

谢济凡找机会来了一趟,看见银川书桌上堆满的大册子以及凌乱的电话线,不禁笑道:“重任在身,你可别干砸了。”

银川道:“之前他瞒得死死的生怕人捣乱,现在事情亮到明处,别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跟他作对就是跟洋行作对,他连我这个‘亲儿子’都防着,对你们会怎样猜忌,可想而知。”

谢济凡坐到一旁沙发上,点了一根雪茄,抽了两口,说道:“邵慈恩许静之他们估计一颗老心都拧出血来了。唉,潘盛棠这个人啊,真是寡绝!”

银川笑了笑,起身欲给谢济凡泡茶,谢济凡摆手:“不必,我一会儿就走。”

银川不慌不忙地道:“谢叔叔别担心,假作真时真亦假,随他猜去吧。”

“小川,我总觉得有点古怪。自从那次你让佟春江的人吓了他以后,他就几乎不出门了,这整日关在家里的人,怎么还能弄来这么大一笔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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