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过慨而慷——《灵肉之裸》序]
儿时,听我的清末秀才爷爷说过:从姓的祖根在山东。清朝时,不知哪位皇帝发布的一道移民令,于是胶南一带百姓,便听从帝王旨意,随着山东的一批移民到了河北宁河县,屯垦盐碱荒地。那地方太苦,连水都是咸的,到了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便又从宁河赶往河北冀东玉田。
大概是在80年代初期,我和文友李国文、叶楠等去内蒙古讲学。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突然到我下榻的宾馆来访。他说他从呼和浩特的报纸上见到了我的名字,便到宾馆来找我了。
“您是……”我给老者倒上一杯茶,“您是来谈文学方面的事情?”
“不。我不是你的叔伯哥哥,就是你的叔伯弟弟。”
我不无惊异地望着这位体态健壮的长者,并搜索着我的记忆,但无论如何,我难以和这位兄长“对号入座”。我的堂兄堂弟只有五六个,由于历史这条浩瀚大河的冲刷,分布在大江南北,唯独没有在内蒙古工作的血缘弟兄。
老者告诉我:他和我是山东老家一条祖藤上的瓜。我仿佛悟出了一点什么,因为从姓在全国极少(许多人把从姓误混为丛姓),老者又是由山东来内蒙古工作的,远祖是一家人的可能性极大。
老者跟我攀谈起来。他说他查阅过从姓留下的家谱,山东省老辈子从姓中的一个支脉在清时迁往河北,留在山东未走的从氏后裔,皆居住在胶县(今胶州市)的从家屯。现在从家屯还有几百户人家,杂姓的只有几户,其他皆姓从。但令老者感到愤然的是:由于文字改革“叢”和“從”简化成“丛”和“从”之后,一些从家屯的后代,因为闹不清这是两个家族的姓氏,居然在村口黑板上书写上了“丛家屯”的字样。他说:“我在从家屯辈分最高,去年夏天回家探亲时,我把那群没文化的从氏小子和丫头给训了一顿,并责令他们把祖姓更改过来。”
看老者一副严肃的神态,我不禁失笑起来:
“老大哥,姓氏只是个符号,何必那么认真呢?”我说,“报纸、刊物上经常把我的姓氏误印成‘丛’!”
“你提抗议了吗?”
“没。”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有那么严重?”
“跟你讲一段家族历史,你就明白了。”我的这位长兄侃侃而谈了一段我当真不知道的远祖往事:据史料记载,从氏家谱可追溯到西汉年代。汉室帝王刘邦取得政权之后,开始戮杀功臣,其中一代雄杰韩信就是其戮杀对象之一。当年韩信身旁有两员副将,其中之一名叫从公,韩信遇害之后,其溃散后的部下四处躲藏,从公率残部窜入山东,本想卧薪尝胆,以雪韩信之冤,但终因人单势孤无回天之力。他最后落脚于今日胶州市从家屯,从此有了从姓家族。“我们是忠臣后代,怎么能不珍惜我们的姓氏哩!”他说,“我们不能忘记历史,当然更不能数典忘祖!”
也许是从这一天起,我对山东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我的祖荫之大树,根须伸延在这块热土。适逢癸酉年新春前夕,我写此短文,一对远祖的故土故人抒怀思念;二祭奠我的血缘根祖,因为在西汉年代,那是一首慨而慷的悲歌。时至20世纪,慨而慷在我身上已然无存,但有的却是一路悲歌。二十年的劳改流放生涯,颇似风中柳絮;二十年后重返京华,我已至当年祖先从公年纪,能否在此斜阳黄昏之际,有一点点慨而慷的记录呢?我常常对镜自拷自问……
1993年8月30日于北京
[《春天织梦》散文集序]
人不可无梦。
无梦的人是长着五官和四肢的木偶,是空具肤肌和二百多块骨骼的骷髅。梦是人类精神的变形与延伸,没有了这种精神张力,活着实际上是另一种死亡。
春日的梦,伴随着草木萌发,常带有“庄周梦蝶”的孟浪与狂放。当惊蛰雷声摇醒沉睡的大地之后,草芽梦想出土,柳絮渴望新腾,浪子梦呓花蕊,靓女梦想霓裳。只有耕耘者,在梦中乞求潇潇春雨;没有春旱,才有秋季的收成。人间万物都在希望中织梦,只是春天的梦,常常少了耕耘者的务实精神,多了些铅华粉黛的色泽,使一些浮女浪子,像春日的天气一样,变得懒洋洋,在梦的幻觉之中,断了筋骨,死了人的精灵。
夏季的梦,没有主调,在那庄稼夜里拔节上长、布谷在天空啼鸣的时日,天空时而骄阳似火,时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因而夏日的梦,常常变得像数学中的无极变数,难有一个梦的模式范畴。庸者常常在闷热之夏,企鹅般地梦游南北极冰川,因为那儿可以躲避炎夏的蒸烤。而那些耕耘者,从来梦里不出现“水下龙宫”,梦里出现的常是雨过天晴,彩虹升腾于天穹,滴青的玉米叶子变成了片片翡翠,颗颗稻谷粒儿,变形成了白色珍珠。
秋时的梦,色彩斑斓得如同童话。黄的是野菊,红的是枫叶;唱歌的是南归的雁阵,伴奏的琴筝是秋天小溪的流水。大自然对于在夏日挥汗如雨的耕耘者特别厚爱,让他们在似梦非梦中高筑粮仓。进入梦境之后,男人头戴向日葵编织的花环,女人发髻上插着各色的野菊花,在云海与蓝天遨游。他们的孟浪永远与春天的梦无缘,而分娩在金色的秋夜。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圆,他们揽月于怀,把月亮当成月饼送进嘴里,直到笑醒了为止。
那春日梦怀升腾的柳絮,以及夏日逐水之浮萍,在此瘪囊之际,梦也似乎变得十分干瘪,他们在似梦非梦中最常发的梦呓是骂爹骂娘:“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为什么看不见老子我的存在?”“为什么人家吃蜜,我吃糠?这是旧世道死尸还阳!”当他们梦断瑶池之后,秋天不作回答——秋天是个法官,它很公允,也很严酷。它使春日的花蕊变成片片残红,把贪花之蝶锁进茧里为蛹。
冬季的梦,富有冷色。可能是冰铺雪盖的原因,大自然显出春、夏、秋所没有的庄严肃穆。被雪霜覆盖着的棵棵老树,像罗丹雕塑刀下的《思想者》,弓着身躯,低垂着头颅,在对走过的春日、夏时、秋季的往昔回首。因而在寒风吼叫的冬季之夜梦中,常常孕生圣哲和诗人。他们都喜欢在冬夜长思,一盏青灯下撒种。他们写梦、画梦、寻梦,梦中的自己,就犹如雪原中沉思的一株株老树。唯一不同于无言老树的是,他们不仅仅在梦中追忆虫叮蚁咬的往昔,还关注着窗外那片天地的未来。他们也不同于那些在田野上的耕耘者,冬闲时可以在酣睡中放歌,不,在漫长的冬夜梦中也要青灯冷对,在方格格里播下梦的种子——他们收获的季节常常不在秋时,而在春日……
[华艺出版社《从维熙文集》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