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韵]
走入冬季,我感到生命的充实,也许是因为我走过的冬季太多太多,那条冰铺雪盖的路太远太远,我从冬季得到过厚爱之故,我偏爱一年四季中的冬天。
当落叶在秋风中飘然而逝,土地赤裸裸地露出它的胴体本色时,我觉得那一垄垄黑土,就是我的形影。人活在世界上本来就无须装饰。鲁迅先生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人穿衣服是为遮丑。先生说的这些话分寸有度,内藏崇尚自然的内涵。走进原始大森林,比在人工雕饰出来的林苑漫步,更觉大自然雄浑奇伟,因为它展示的是生命的原色。苦苦寻觅并追踪时尚的嗲男靓女,很像一年四季中的浓浓春日,口红如樱,时装如霓,只有当洗尽铅华,站在镜子面前时的瞬间,才展示真实的自己——那点可怜的真实,不仅令人感伤,而且来得太苦。人生原本不是一个演戏的舞台,而有人硬把各种道具置于四周,充着并非自己的自己,那实在是一种很累很累的事情。
大作家海明威写下不朽的《老人与海》,那虽然是一部小说,却没有舞台的任何一迹,他在惊涛骇浪中,与一条凶猛的鲸鲨搏斗,直到筋疲力尽——他没有收获,只获得了这条鲸鲨的残骨碎骸,但我仍然感到这海中的渔佬,比一切芳华粉黛以及客串于舞台的一切男士名流,活得更像一个真实的人。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并非发生在冬天的冬季故事。冬天有一种情韵,大风吼叫中的每个音符,都激发人的勇气。因而我想,凡是能自悦于冰雪中的驿客,一定都是有着独立品格、对严酷生活无所畏惧的人。尽管冬日万木萧条,田野中死了绿色的浪漫,但冷寂是人类精神的升华剂,它给疯狂的温情高筑长堤。
当然,春天是个美丽的季节,草木萌春而生,鱼儿因冰融而游。但春天太甜腻了,呢喃着情话的小儿小女,常常误认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宇宙之神,又常常误导它孕生的一切生命,使其在甜腻腻的春光之中,流于疏懒和平庸。夏天是梦幻季节,每一个叶片、每一枝青藤、每一朵玫瑰都使人乐不思归。天和地如同两扇古磨,极容易把人的理性磨成粉齑;岂不知人生并非永远是花的伴侣、月的叠影——青春如朝露瞬间即逝,如坠落于渊谷之流星,无力再升腾于天宇苍穹。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高粱醉红了脸,果实压弯了枝,我虽然也很喜欢这个季节,但是我常常发觉,在金樽美酒的醉饮之中,人容易变得飘然失重,忘记了筛选颗粒饱满的种子,手中的犁铧已然生锈……
只有冬季——大雪纷扬的冬季,在回首驿路峰回路转之艰辛时,我的灵与肉才能得到催生。我不记得是哪一位俄罗斯作家写下的一篇作品了,小说描写一个到北极去行医的外科医生,在那冰铺雪盖的世界中他自己得了急性阑尾炎。那儿没有医院,更没有病床,这位医生为了生存,竟然在那冰屋雪床之上,动手为自己割除了阑尾。白的雪、红的血汇流在一起的瑰丽场景,使人的心灵久久为之战栗!
读这篇冬季故事时,我还很年轻。似乎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喜欢冬天,但我没有意料到的是,我的人生冬季特别漫长——这也不错,严寒冻死了我的懦弱,铸造了一个中国男儿的阳刚……
[春天织梦]
在我的冀东故园,把第一束报春的花儿,叫野迎春;把第一个鸣春的绿色小蚂蚱,叫纺织娘。纺织娘很小很小,不知它是依附于草丛而生,还是卵生于惊蛰雷声之后解冻的土壤;反正随着烟柳上吐出第一缕鹅黄,纺织娘就开始了它的低声独唱。尽管它的歌声极其轻微,只有在寂静的田园才能听到,却与惊蛰季节的开天响雷遥相呼应,也显示出它小小生命的不凡了。
儿时,在田野踏青常以捕捉纺织娘为乐,循着它的歌声走去,将一只只纺织娘捉着,装进罐罐里,去喂檐下鸟笼中的红、蓝点颏(脖子下长有一撮红毛或蓝毛的鸟儿)。当时我们都和纺织娘一样幼小。不知纺织娘是大自然中春天的使者,它们一声声吟唱,既是为冬天送行的一首首挽歌,又是对早春绿色的一曲曲礼赞。
雏鸟离窝而飞,小小人儿成了大人,回眸儿时的脚步时才悟到儿时的嬉戏,近乎一种刽子手的行为,在无知的童真之中扼杀了催春的美神。纺织娘身材细长纤秀,暮冬早春时节,脖颈上刚刚钻出薄如蝉翼般的翅膀,便震动羽翅,招呼田野的绿色,小小体躯内蕴藏着博大精深。但是在它还没有能自由自在地在绿色原野中展翅而飞之时,就被我们装进罐罐,成了鸟食,这实在是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无知的罪过。因而,每当第一束春阳洒进我的窗子时,我常常追悔我儿时亵渎春神之行为,我实在计算不出,在儿时究竟戮杀过多少个春姑娘的生灵……
我住的楼群对面,有一块荒芜的土地。据说,那是待盖的儿童医院,市政府由于经济财力不足,便一直闲置在鸽子笼般的楼群之间。这倒成全了我,春天时我常常钻出“鸽子笼”,到这块荒地上去寻找野趣,我痴情地想寻找到一只纺织娘。使我失望的是,不仅没有“春姑娘”的身影,就连那“咝咝”的歌声也消失殆尽——荒地周围响着的是汽车喇叭和一片喧嚣声——这儿是远离乡野的城市。
1993年春天,我回到阔别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故园,怀着一颗已然枯萎了的童心去捡拾我童年遗落在这儿的千千万万个色彩斑斓的梦。使我怅然若失的是,童梦已然无法重圆,田野不仅没有了纺织娘,就连它们赖以生存的绿色,也裸露出黄褐色的胴体。富足了的乡亲,只知道拼命盖房,却不知在房前屋后种树,青堂瓦舍虽然富丽得如同殿堂,但全然不知裸体之失雅。枣树行子被砍伐一光。松树林子被夷为平地。
就连乾隆皇帝东巡时曾经为之吟诗的冬日暖泉河,也消失了踪影。县委领导乘车陪我找了很久,才在一个村落中间发现了一池死水。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对我说:“这儿就是五十年前的暖泉河。”
“不对吧!”我说,“暖泉河过去是热泉翻滚的一条活的河流。”
“就是这儿。”老人铁铁地说。
“怎么没有涌泉?”
“它早就死了。”
我告诉老人,这儿过去是一块宝地:水中鱼儿漫游,河边青草常绿。老人连连点头称是,但脸上毫无失落的表情,仿佛在和我说着什么与他生命莫不相干的话,使我本已怅然若失的心田,又多了几分乡愁的苦涩。
几只白鸭在这池暗褐色的死水里游来游去,显得快乐而自由。死水塘边上几个娃儿在向水里投掷土块,驱赶着那几只不知愁楚的黄嘴鸭子。
老人眨着两只干柴眼,奇异地盯望着我:“你是从台湾回来探家的吧?”
“不,我是游子还乡。”我含糊其词地回答老人,“小时候,我在暖泉河洗过澡,河水清澈得能看见河底的沙砾。”
“说得不错。我也在河里浮过水。”
“可是它怎么就死了呢?”
“……”老人干张着嘴巴,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他想了老半天,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没啥缘故,人不是也要老吗!老了离死就不远了。”
我无言以答。我能说什么呢?我如果告诉这位老人,大自然生命永恒,他能消化得了吗?!
其实,大自然的生命垂暮和衰竭,完全是人类肆意践踏和无节制榨取的结果。依稀记得,儿时故园的后山滴青流翠,五十年后重返故园,尽管呼喊它时,大山的回声犹如往昔,但是青山已然变成了光葫芦般的和尚头。人们只知道砍伐林木,却不知栽种绿荫,因而那大山绿色的梦,已然不复存在。乡亲们在山脚开山挖石,将其雕成石料,运到城市贩卖,以求手中富有。被开膛破腹的大山,不会呻吟,不会抗议,像个被剖宫产的多胎产妇,任铁钎、锐斧以及炸药代替手术刀,在原本是头戴绿色凤冠的青山之腹,挖走一个个“胎儿”。
乡亲们说: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说:为何不在山上栽种果木,既吃山又养山呢?乡亲们认为种果木不仅需要手艺,而且收益极慢。一代接一代农民的短视行为,是绿色生态不断受到摧残的根本缘由——我国国人的绿色环境意识比欧洲怕是要落后几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