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出现了瞬间的死寂。友人们开始打圆场,有的插科打诨地评议开了鲁菜的特点,有的说蘑菇可以防治癌症……可是林君非常认真,他以东道主的身份,来了一段简短讲话:“在座的非亲即友,我觉得刚才家叔和从兄之争,都可自成一家。大陆现在积极推行百家争鸣政策,况且这种争鸣又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依我看这顿便宴很有价值,我不赞成无论而终,而赞成一吐为快。还望家叔您发表高见。是重建辉煌,还是应该保留残缺,海外炎黄子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叔叔,您不会因争辩国事,而血压陡增吧?”
这等于对我和B君都是当头一“将”。B君抚摩了两下缕缕银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当众宣布说:“诸位放心,我血压正常,身无大病,每日晨起必到公园练太极。文史馆内亦皆满腹经纶的老叟,舌枪唇剑之事亦是家常便饭。我觉得,物质有价,而文明无价,重建圆明园之义举,不但能振我中华之威,还能使洋人对我历史文明瞠目结舌。小老弟是位知名作家,当知文化二字的价值!”
我已被绑在战车之上,不战自退亦非我之个性,加上酒魔施威,便反问道:“前些天报纸上报道一个贫困山区,发生了小学危房倒塌、砸死三名小学生的事,您过目了吗?古人早有遗训,训曰‘量体裁衣’,即使我国财力恢复到了能重建圆明园的程度,也不必急于重视这种辉煌。我认为不愿保留残缺和失败记录,而一味超负荷地去装点辉煌,是一批文化人心理上的疾瘤,夸张一点说,是民族性的残缺……”
B君插断我的话,不无傲慢地笑笑:“请谈依据,我洗耳恭听!”
“前年我出访联邦德国,在途经昔日筑有‘威廉一世’大帝跃马挎剑青铜雕像的古迹时,赫赫有名、第一次把日耳曼的众多郡邦统一成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元勋威廉的铜像,居然消失了。那是1945年苏军大反攻时,一炮正好掀翻了威廉大帝的铜塑。按照您老先生的心态,历经四十多年,早该把威廉大帝铜像重塑在科布伦茨了。论财力,一尊铜像价值几何?论技术,能造奔驰的汽车王国,还筑不成一座青铜雕像?但德国人没有这样做。德国人认为留下这座荒芜的故园,可以使后人不忘战争狂人希特勒给世界带来的灾难,并深思德意志为此而受到的惩罚。我想,一个敢于展示自己残缺和失败记录的民族,才更富有科学的进取精神,才更具有民族自信。反过来说,如果国人都像老先生这样,为了再现昔日圆明园的文明,不量国力去大兴土木,用来掩饰和冲洗国耻,甚至为此而手心朝上,那就真成了‘假凤虚凰’了。”水已泼出,难以收回。我自知这番话是受酒魔指引的真情宣泄;但是料想不到,酒杯中竟有许多知音。还没容B君反唇相讥,文友C君衔接上了我的话茬儿。他说:“对重建圆明园,我投反对票。几十年内,地球上之所以重新站立起强大的德意志,除了‘马歇尔计划’的经济援助以外,就在于他们民族性中的务实精神。诸位有机会到德国北部走走,几乎到处都保留着战争留下的残缺痕迹。就拿西柏林来说,最繁华的裤裆大街旁,竟然矗立着被攻克柏林的炮弹炸掉了一半身子的尖顶教堂。乍看不伦不类,有失西柏林的尊严;细一想,就琢磨出点道理来了,人家是有意保留下来的。而老先生您……该怎么形容您呢?请原谅我说话放肆,酒后吐真言嘛。您自认为您的倡议是爱我中华,实际上是在害我中华,不信您去考察一下,在海德堡,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几百年前普法战争时被焚烧的普鲁士的残破王宫呢!那断墙残壁真有点像咱们被焚的圆明园。可是德国人把残缺保存到现在。这真和老先生想的是南极北极了!”
老先生B君脸色出现了苍白的色泽。他用力蹾了一下手中的酒杯,那劲头犹如中世纪的君主,在蹾着手中权杖,同时语音沙哑地低吼了一声:“请注意,咱们是在谈论中国的事!”
林君看家叔动了肝火,便不失时机地举起酒杯,向亲朋们敬酒说:“黑头青衣,各有各的戏路,家叔和友人说的都自成体系。我感谢各位来光临便宴,使晚辈今日受益匪浅!好,咱们来个门前清吧!都干了杯中酒,为了庆祝中秋团聚!”
午餐喝的是五粮液,此时饮的是孔府酒。便宴在人声鼎沸的齐鲁餐厅,而夜饮在一片荒芜的圆明园。
天上没有风,明月清如水。
只有荒坡野草中的蛐蛐儿,在残破的石宫周围低声吟唱着。
这不断重复而又单调的悲愁绝唱,更增添了我们杯中的几分愁色。
“只当今夜是两岸的中国人来这儿吊古吧!”林君善饮,一连两杯下肚后,萌动了炎黄子孙的真挚深情,“我真想在这儿痛哭一场!”
“别。”我故作开心地说,“蛐蛐儿在替我们哭,它们从月升哭到月落。”
他抬头遥望那轮明月。我说:“云更靠近了月亮。”
我们从石柱旁站了起来。他匆忙地走向支好的三脚架,仰望着天,仰望着月,仰望着星,仰望着云。
他在等待。
我也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