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十分内疚地再一次来看望“她们”。仔细观察一番以后,却也不无新的发现。那些片片残红,固然使我心悸,但是那些正沉浸在酒醉之中的花儿,却别有一番情致。那三色花中原本是浅粉色的花朵,变成了深红色;原本是深红色的花瓣,魔幻般地变成了紫红色;原本是紫红色的花冠,疯癫的情态像是贵妃醉舞霓裳……真有意思,人醉失态,花儿醉了比人醉酒显得可爱得多。这不是歪打正着嘛!如果没有我的这次孟浪之举,这些花儿何以会有贵妃醉舞时的娇嗔!我的心醉了。待我从奇思中清醒过来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花儿的这种醉态,只有瞬间,而无永久——它犹如人生最后的一次回光返照,在临终前都有短时间的返老还童。那花盆中的片片残红,或许就是这些醉花的未来前兆。
我很沮丧。我是真心想养好这盆三色杜鹃花的,但是到头来还是无法摘去“百花杀手”的帽子。我久久无言地看着这盆回光返照的美丽花树,第一次产生了把它送人的意愿,之所以孕生了这个念头,因为在这一刻我想起了1957年,我作为花蕾初绽的青年作家,在“台风”眼里凋零的伤痛——将心比心,这株三色花树的内心一定正在落泪。因而,趁这棵花树也许还有可能起死回生,我搬着这盆花树,叩响了楼内养花老人的门。
门开了,我把花盆递给了他。
他说:“不行,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春节将至,算是邻里情吧!你要是不收,我将退回你送给我的两只冬天的蝈蝈和那两个装蝈蝈的葫芦。我写文章时,看窗外飞雪,听它在我身旁唱歌,是我冬天的一大乐事。”我告白我的心声说,“我能把冬天的蝈蝈养好,但我养不好花,为了摘掉‘百花杀手’的帽子,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
老爷子笑了:“好!我先替你摘‘杀手’的帽子,等花儿养好了,我再给你搬回去!到时候,我教你怎么浇水施肥,帮你真正摘掉‘百花杀手’的铁帽。”言罢,我俩开心地大笑起来……
2014年1月中旬于北京
【文学织梦】
[穿越梦境]
[炮口上有一束红杜鹃——寄自海峡前沿的情思]
对于大海,我总有一种陌生感。记得,那是1982年的盛夏,我和邓友梅开完“黄海笔会”,乘一艘部队的舰艇从长山岛返回大连时,曾这样谈论过海:
“海挺暴戾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诗人赞美海呢?”
“因为它的外形是美丽的。”友梅回答。
“你想认识一下它的脾气秉性吗?”
“除非你我从甲板上跳下去。”
“用不着。”说着,我突然摘下友梅头上的遮阳草帽,还没容他反应过来,我就像投掷铅球似的掷向了大海。草帽顺着海风飞出老远,落在了碧波喧闹的海面上;它一会儿被推上浪峰,一会儿又被埋进浪谷。我们紧紧地凝视着它,看它渐渐地被大海吞噬。
“甭心疼那顶草帽。”我开玩笑地说,“到大连我赔你一顶。”
友梅没有回答我,喃喃着:“如果它是你和我,鲨鱼就有了上档次的肉食品了。”很显然,他还沉浸在大海狂暴的遐想之中。
海是暴戾的。世界上哪一位海洋科学家能计算出它究竟有多大的蛮力呢?在电视屏幕上,我看见过它折断渔船的桅杆,掀起万吨海轮,冲塌过矗立在海面上的钻井台,席卷过海滩上的老树和楼阁……它常伴随着地壳的蠕动、台风的狂欢而疯狂跳舞,于是带来了海底火山的喷发、震撼陆地的海啸:海洋学家刚刚把一个浮上海面的无名岛屿画入海图,另一个有名字的岛屿又突然在海面上消失了。
海,是最原始的。
海,是最神奇的。
海,是最疯狂的。
这就是大海的一幅立体肖像。
也是在一年的仲夏,我和王蒙、谌容、刘心武从大连乘海轮取道天津返回北京。由于对大海的淡漠感情,行前我主张从陆上回家,怎奈提议以“三比一”被否决,我只好怏怏不快地登上了海轮。入夜,海轮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中破浪而行,我只能看见天空的星星和一钩镰月,却看不见大海上的一线讯号灯光。从舷窗俯视大海,海仿佛是喝多了酒的醉汉,黑色的波浪疯疯癫癫,就像一只无限大的秃雕,扇动着它巨大的墨色羽翼。
两次海上航行之后,海距离我更遥远了。但不知为什么,在今年的5月时节,我和邵燕祥来南海前沿访问时,对海的感情有了回升。当汽车开出福州沿着海峡公路向厦门疾驰的时候,我已经急不可耐地寻找海的波光掠影了,怎奈无数的翠岛和高大的龙眼树、榕树遮目,我望眼欲穿也没能望见海的影子。
燕祥问我:“你不是不喜欢海吗?在你的《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小说里,你把海写得那么冷酷!”
“是的。”
“那你又为什么急于看到海?”燕祥盘问着我。
“……”我解释不清我内心的感情。
“醉翁之意不在酒。”燕祥以其细密过人的敏锐思维,把我当成了推理小说中的研究对象,“而在于海峡的对岸,有我们一千多万骨肉同胞!因而冷酷的海也被心中相思之火煮沸了。对吗,老兄?”
燕祥说话从来是低声细语的。但正是他这些带有诗情的语言,使我朦朦胧胧的意念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开玩笑地称赞他说:“老兄不仅是个诗人,简直还是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
是的,南海是相思的海;不然的话,海滩背后山峦的石缝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相思树呢?!这种树的枝条和叶片虽然很像柳树,但弯弯曲曲的树干却和柳树迥然不同。它们长在岛屿的石缝里,彼此枝蔓相连,既像手臂相搭的驼背父老,又像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亲热姐妹,日日夜夜地眺望着烟波浩渺的相思之海。海风轻轻摇曳着一株株相思树,就像海峡这岸的父老兄弟,跷足张臂地迎接着海外游子的归来……是的!在这儿最受欢迎的是因躲避海上台风而登上故土的台湾渔民,或借助于潮汛起落只身渡过海峡来探望故里的台湾儿女,则更受到家乡人民的隆重接待。据昔日和我一起苦度牢房春秋的一个闽南友人告诉我,每遇到这种情况,整个乡里都沸腾起来,煎炒烹炸,醇酒飘香,比过年节搭台唱戏还要红火。友人的这番介绍,撩逗起我对台湾兄弟姐妹们的深切思情,盼望我能在南海前沿,有和台湾兄弟一见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