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眉梢忧愁锁在一起。她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核心,是理智和感性的真诚。为了‘真诚’二字,我自己为自己设置了许多羁绊。在台湾,我强制自己两年间不和任何作家进行往来。一是使自己能审慎地对这些作家作品进行研究和思考;二嘛,人是感情动物,我生怕掺杂进来个人的偏爱,下笔时笔尖倾斜,从而失去一个评论家的公允。”
“囚禁自己是挺苦的差事!”我说。
“但我必须这样做。”她还告诉我:她祖籍湖南衡山地区的农村,1952年诞生在台湾,1968年才离台来瑞士定居,但她的父母和兄弟仍在台湾。她在欧华学会闭会之后,将去台湾省亲。
她提起故籍湖南,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她不无惊讶地望着我。
“我想起你对你的一位同乡作品的尖刻评论。”我仍止不住笑,“在你的评论集中,对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之类的东西,竟然用了‘除了一片滥情之外,一无所有’的词句。”
“对无病呻吟之作,难道不应该吗?”她很认真地凝视我。
“痛快极了!”我解疑地对她说,“当我读你这篇评论文章时,如久旱适逢甘霖,从头顶爽透心扉!”
“真?”
“真!”
“你是我在海外接触的第一个大陆作家!”她微微而笑,亲切地对我说,“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文学上的知音。”
我俩相约,第二天去东柏林游览时一块儿去,一块儿吃饭,以有更多的时间探讨文学问题。遗憾的是,因身份问题,她在民主德国边防哨卡外被拦住。当天晚上,我邀请她到我下榻的寓所来喝冷饮,她进门坐定,便连连咳嗽起来。
“你感冒了!”
“是的。”
我忙掐灭了手中烟。
“谢谢,你很敏感。”她说。
“作家都有一根极为敏感的神经。”我说,“第六神经预告我,今天晚上你可能要对大陆当代文学发表点意见什么的。请直言不讳,以对台湾作家同样的直率坦诚对大陆,我洗耳恭听!”
她笑了:“我读得不多,发言权不够。”
“这不是‘龙卷风’的性格。”我提醒她。
她用上牙尖咬住下嘴唇,用手背顶着下颌,沉吟了片刻,低声地说:“……该怎么说才准确呢?从总体上说,台湾和大陆作家的作品各有千秋。由于多种因素的缘故,大陆作家的作品影响,远远超过台湾,这是一个铁的事实。但是,我想请你转告大陆作家一点的是:如果哪一位作家,在大陆之外受到青睐,那么他先不要兴奋,应该清醒地问一问自己的作品,是它的水平达到了世界的高度了呢,还是作品的内容满足了西方对东方古老原始、落后的猎奇心理了呢?坦率地说,不能排除大陆上那些发红的作家中,有以古旧的新闻价值去迎合西方商品趣味的人!”
我先是惊愕,后来,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得太好了!”
她仿佛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想说些什么,但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压抑了她再说下去。待咳嗽声稍稍停止,她用着力气说道:“对于大陆和台湾作家来说,都不能失去自爱、自重和自崇,文学不能离开这个支撑点去奢谈走向世界。”
当夜,我失眠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走近窗户,望着路灯下雨丝连绵,更增加了几分忧患思绪。诚然,我们一些作家的作品所以能走出国界,绝非皆是展览陈旧“国粹”之故;但是,不是也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专门卖唱“后庭花”——并以此而沾沾自喜的人物吗?!想到此处,不禁对龙应台增添了几分敬意。而这种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于是我打开皮箱,寻找可以表达这种心情的礼物。还算不错,箱子角落里保留了一颗用琥珀色玉石雕成的“落花生”。
我觉得这件礼物送给她非常合适:曾经写下名篇《落花生》的已故作家许地山,也落生在台湾;“落花生”在许地山笔下,是朴素无华的象征,他曾嘲笑那些红桃艳李,把果实悬在枝头,而赞美落花生把果实结在地表之中。龙应台从心灵到外表具有落花生的朴素,又具有落花生的甘居寂寞(把自己锁在小屋中行文)之风。最重要的是这颗“落花生”的根紧紧地联结着泥土,龙应台叫我转致大陆作家一席深情的话语,不是她那难以割断对故土缕缕情思最充分的流露吗!
欧华学会临近闭会的前一天中午,我正在餐厅用饭,龙应台走到我的餐桌旁,郁郁地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就要提前飞走了,我惜别地望着她:“我能为你干点什么吗?”
“不用。我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喃喃地说,“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大陆作家朋友,只是我找不到更好的礼物送你,这盒巧克力,带给你的小孙孙吧!”说着,她把系结着彩带的精致糖盒递给了我。
“是因为那颗落花生吗?”
“不,因为我们的相识相知。”
在欧洲华人兄弟姐妹面前,我们热烈地拥抱话别。
1987年秋
[忆玛尔卡]
为了体验德国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在柏林期间,我曾在一个公务人员家里住了几天。到了那个幽静的小街,走进了她的住所,经翻译介绍,我才知道她是个独身姑娘。
她叫玛尔卡。
她很漂亮。
仅仅出于她对中国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的崇敬,便腾出她的卧室,留给我和翻译,她自己搬到客厅的沙发床上去住。在德国的风习里,这是对友人最真挚的情谊了。
卧室小而干净,客厅大而无华。这大概是德国人超越白领和蓝领差异的一个等同的居住模式。我在玛尔卡那间有20多平方米大的客厅兼书房中,用目光搜寻了老半天,才从书林的夹缝中,看见一个约八九英寸大小的电视机。她月薪近3000马克(折合人民币一万五千元左右),而且德国电器价格便宜。按照中国家庭心理惯性,有经济条件的总要配上个20英寸以上的直角平面电视,才算得体。而许多家庭很怠慢电视。玛尔卡说:“那上边说的、演的,都是加工的合成品,而非天然。我买电视的作用,仅仅是每天看看世界新闻和天气变化,好决定能否出门旅游,或者旅游时是否要携带雨伞什么的。除此之外,它是个多余的摆设。”这种生活观与中国家庭的生活观,若同南辕北辙,毫无共同之处。
每天晚上,我出访回来,用钥匙捅开这个一口之家的门锁之后,便和翻译坐在她的客厅里,等着女主人归来为我们烧饭。她很热情,不许我们在外面吃饭。为防止我们寂寞,她把她的一本相册,放在沙发上——因为我看不懂德文书籍。
我对翻译小王说:“这能算个家庭吗?”
小王说:“算。”
“好像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我从相册上看见一个留有胡须的青年人与玛尔卡相依相偎的照片,“是不是分手了?”
小王也推断,玛尔卡可能曾经有过爱情,又可能出于什么缘故,这条爱情之舟沉没了。我耐不住好奇,终于在一天晚上,向玛尔卡提出了这个疑问。她笑了笑,讲了一番话后,又摇摇头。小王吿诉我,玛尔卡说她有过爱情,现在她还在爱着那个照片上的男青年,只是暂时分居,不能叫爱舟已然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