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还是个家庭劳模。这片园子都由他一个人经营!”达珞玛说,“有时弟弟妹妹要帮忙,他从不表示欢迎。家里吃的甜点心上的草莓,都是从这块地里摘的!他真是我的好爸爸!”
维尔纳先生对此并不否认,他认为各种劳动都能培养人的韧性,他又是家里唯一的成年男子汉,理应起到大梁的作用。维尔纳先生又有那种淡淡的幽默,对小镇上的人和对家庭都有磁场般的吸引力。他看我拿着即将燃尽的烟蒂,寻找扔掉烟蒂的地方时,来了一句黑色幽默:“哎!就把它插在地上,明年还可以长起来一棵屮国朋友种下的烟树,那多有纪念意义!”
达珞玛笑起来:“爸爸,你真……”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可要结出满树的尼古丁毒果,污染莱茵茨的干净空气了!”
维尔纳先生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达珞玛的姥姥推开窗子,探出她那如覆盖着白雪的满头银丝,呼唤外孙女达珞玛来餐厅吃早餐,这颤颤的甜蜜悦耳的呼唤声,伴随着天空中悠远的钟鸣声,网织成莱茵茨的一支田园晨曲——我深深地为此而陶醉!
因此,当告别达珞玛一家时,我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惜别之情。在欧洲的家庭破碎的风暴中,我在莱茵茨看到了完整;在寻求刺激的颓废中我看到了向上和崇高。它就像美丽的莱茵河,给我留下一个难忘的梦……
你好,达珞玛!莱茵茨,夜安!
1987年秋
[西柏林情话]
心之谷
离开西柏林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这座美丽的城市在我的印象中已变得模糊了。热闹非凡的裤裆大街上各种肤色的人流,昔日被复仇炮火削去头臂的教堂,以及那被涂抹得五颜六色的“柏林墙”……都随着时间的凋谢,而变成了雾中蜃景;只有靠翻阅相册,它的华姿才一一清晰起来。
可是,在欧洲华人学会开会期间,那些朝夕相处的华裔兄弟姐妹的音容笑貌,却像烙在我记忆上了一样,不时地在我的眼前浮现:那个穿着黄衫黄裙的女士,不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讲师吗?我所以深深地记着你,不仅仅因为你的装束有别于那些口唇有槟榔那般红色的女郎;更多地牵动我神经的,是我在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摩索尔河穿流而过的遥远的国度里,看见了黄河——中华民族伟大的摇篮襁褓中孕生的一颗灼热的中国心。
记得,我第二次重进柏林时,你又到火车站接我。在站台上,我从那些金发中一眼就发现你那乌黑的长发。
“我还怕你下错了车站呢!”你气喘吁吁,脸上似有细碎的汗珠,“来,我提这只箱子!”
“我是男子汉,让我自己来!”我虽然发表了男子汉的铮铮宣言,但到底还是没能把皮箱夺回来。
你并不健壮,甚至还显得有点瘦弱,但是你的指骨凝聚了坚毅的力量。不知为什么,你让我顿时想起了黄河纤夫那双紧紧抓住了绳索的手,也许在陌生的欧洲,你曾经拉动过生命之舟,在异乡异地的人海惊浪中搏击过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我无从揣测。
“从先生!今天我们吃饺子!”你一边开车一边说。
“别包那东西了,太麻烦!”我说,“下碗方便面什么的就行了!”
“已准备好了,牛肉馅的!对了,你吃牛肉吗?”
“除了不吃铁钉、石子,世界上没有我不吃的东西。”我说。
说后,我又有些脸红。我记起第一次来柏林时,我曾把动用刀叉的西餐贬得一塌糊涂。就在前天,我在波恩给你打的长途电话里,还问及在欧华学会期间,是否又要动用刀叉之类进餐。你知道我把吃西餐视若肠胃大敌,才把我再次拉到你家里来住,而不去西柏林的作家给我安排下的幽静住所。
吃过牛肉饺子,我发现你家里比我第一次来时多了只咪咪叫唤的小灰猫。你儿子小德用中文告诉我,说屋子里还养着一只小白鼠呢!非常有意思的是,猫鼠竟可以同笼和平共处!我惊愕之余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那只小白鼠,可是你那漂亮得像西方歌星似的儿子,在衣柜里掏来掏去,嘴里不断地低语:“哎!小白鼠钻到哪儿去了呢?”第二天,你开车送我去西柏林“作家屋”讲演时,我才知道了小白鼠的秘密:你和你刚从台湾来的哥哥,在我抵达西柏林的头天晚上,已悄悄地把那只小白鼠送回到市郊的大森林中去了。理由嘛,这小东西跑出来乱窜乱咬,怕影响我睡眠;此外,中国没有豢养这种小东西的习惯,怕刺激我的视神经。之后你又叮嘱我,不可把小白鼠放回森林的事儿告诉小德。第二天清晨,当小德煞费苦心地继续在我住的房间里寻找小白鼠时,我心里十分忐忑。
“叔叔,夜里你听到小白鼠咬橱板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回答的既是事实,又非全部的事实。
“这小东西藏到哪儿去了呢?”他抓弄着波浪形头发。
我暗示小德:“它很可能已逃离这间屋子,回大自然里去了,因为许多动物能辨认回窝的道路。”
他不信我的话,继续搜索着屋子的每个角落。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说:“小德,你的中国话怎么讲得这么标准?”
他神色专注地告诉我,从他有记忆起,家里就强制他学中文了。小德的爸爸是德国人,教他说德国话;你呢?你是中国人,教他说中国话,后来全家从台湾来德国后,小德爸爸因病早逝,你便在异乡异地挑起了抚养两个孩子的沉重担子。你的儿子十分敬重你不知疲倦的进取精神,说你是他“亲爱的妈妈”;在这一瞬间我又想起在西柏林车站,你提着皮箱挺胸疾行的背影——你确实竭尽全力,在欧洲拉运过一只生命之舟呵!
临近欧华学会开幕,你忙于去会场做多种烦琐的准备工作。你的小德自立意识极强,去咖啡厅打工了。
几间宽敞的房子里,当只剩下我和那只小灰猫的时候,我翻阅过你长长书橱上的各类书籍。其中有相当部分,书页中都留下了你的笔迹:或赞语,或批驳;或蓝色钢笔画下的直杠杠,或红色铅笔勾下的波浪线……从会场归来,电话铃伴随着你的脚步响了起来,来自瑞士的、法国的、英国的、荷兰的、中国的……你从厨房跑进电话间,又从电话间跑进厨房,使我这位客居在你家的中国作家,都感到烦琐难耐。而你总是笑容可掬地对着听筒说话,那神情仿佛不是对着云天之外的人说话,而像是在和朋友促膝谈心。
西德多阴雨天气,7月18日——欧华学会开会的前夕,突然大雨滂沱。午后你刚刚布置会场归来,电话铃又在呼唤你了。原来是中国大陆出席会议的代表陈子善、周韶华和李燕杰先生,提前一天,从北京飞抵了西柏林机场。你第一次把“火头军”的任务交给了我,叫我注意电炉炖着的那锅土豆牛肉,然后夹起湿淋淋的雨伞下楼。当我隔着窗户,看见你把轿车开足马力,驶向雨雾迷蒙的马路时,我不由为你对故国的一片深情而感动了。本来,你可以在电话中告诉他们,找个旅馆住下就行了,因为大会人手不够,没有专职人员接送代表;不,你这时又扮演了司机的角色,直接把这3位大陆学者拉到你的家里来。你把他们安置在我屋里又走,车子再次驶向飞机场,从科隆飞来西柏林的,从台湾来德国从事美术史研究的谢小姐,正在机场等候着你呢!
黄昏时分,你和谢小姐刚刚进家门,门铃又唱起歌儿来了,汉堡大学汉学系讲师关先生和从台湾来到汉堡当教师的郑小姐驾到,又是握手,又是寒暄,又是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