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来楠溪江览胜,不仅可以接受大自然的洗礼,使人爽透心肺,还可以回眸古代文化的百趣千情。采风途中,我们曾停泊于始建于宋代的古苍坡村。它是宋九世祖李嵩特邀国师设计建筑的:村中以“文房四宝”为总体布局,村右之山为笔架,便铺砖石长街为“笔”,凿五米长石为“墨”,挖东西两个水榭方池为“砚”,整个村庄规划得方方正正为“纸”。历经岁月蚀蛀,这片宋代建筑至今保存完好。当我们穿行于其亭台楼阁时,深为古代文明之辉煌而感叹。昔日,我从古代小说中读到过“牙床”,没想到在楠溪江畔的苍坡村才开了眼界,目观其玲珑,知晓其形象。不知是不是曾祺老哥对此物有着更浓之雅兴,他端坐在“牙床”上,任记者摄其影像。我笑对曾祺老哥说:“愿老哥梅开二度,春风重染眉须!”曾祺则连摸稀疏落发,连声大笑不止。可惜,采风团中没有考古学家,否则在苍坡不但可以大饱眼福,还可以在满腹经纶中又增经纬,实在难得之收获矣!
至此,我仿佛才明白了:楠溪江之所以被划为全国重点旅游开发区,实是有识之举。没有文化景观相伴的奇峰秀水,像没有神韵的美人,不能拨动游人的千般遐想,万种情怀;而楠溪江一江秀水,水流中又回旋着古文化的璀璨色泽,因而牵人思绪,使人流连忘返。
面对此情此景,最忙碌的要算画家。身材矮小而目光如炬的山水画家陈大章,常常陷于手忙脚乱之中。他在竹排上东张西望,刚刚在画夹上留下状若桅帆的支支岩柱,江岸菖蒲的银絮和枫林之火,又迎面扑来……老头儿十分勤奋,像记者抢拍镜头一样,他不放过每个秀美景观。为此,作家郑万隆便给他起了个“中央”的绰号。他之所以获得“中央”二字的美称,除了他“灯泡头”的天灵盖上闪闪发光、周围垂下一堆散乱的灰白头发之外;还因为他是大自然的狂热榨取者,每次登陆攀岩,他都像领队一样,抢先走在最前边。我们这些“地方”便紧紧地跟随着这个“中央”。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这老头儿双膝有骨质增生及韧带软化之病症,走起路来膝盖似乎不会拐弯,这给画家大章登悬梯、爬山岩增加了无数的困难。但是楠溪江沿岸岩峰之奇美,使其忘乎所以,便置生理病痛于不顾。当我嬉戏地呼喊他“中央,慢点走时”,他总是笑嘻嘻地回答我说:“小老弟,你们作家把楠溪江装在心里,回北京就在稿纸上流成文章。画家可不行,必须要勾勒出个一二三来;又不能为我耽误大家行程,只好笨鸟先飞,走在前头,甘当这个名不符实的‘中央’了!”
一天,我们踩着光溜溜的鹅卵石,去到石桅岩景区探秘。那是两篷天造的石帆,拔地而起高36米。身旁有一驼形石峰,似追随石帆,梦想奋蹄踏上石帆,在楠溪江一渡。为看一眼这天然奇景,我们徒步行走了20多里石路。归途上几个年迈的老者因身体疲惫,不得不乘竹轿而归,连文友曾祺老哥,都疲惫不支地坐上了竹轿。而我们那位“中央”,却依然步履蹒跚地步行在我们前头。我觉得这老头儿蛮有趣,便气喘吁吁地追上他,问他为啥不坐竹轿。他诙谐地回答我说:“被轿夫抬着一颤一颤的,怎么画画?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说起来,十分可笑,那天连刘心武都累趴了,在河谷中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天然草坪,他面朝蓝天,背贴黄土,“大”字形地躺在草坪上想歇上一会儿。山野里的几头黄牛,发现异乡人横卧在它们的领地上,便哞哞地鸣叫着,朝心武奔来,硬是把他驱除出了牛的领地。心武感伤地自叹命运蹉跎:“真晦气,时运不济,连牛也不让我舒服地喘口气儿!”言罢,只好沮丧地打个滚儿,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我不羡慕坐在竹轿上优哉游哉的曾祺老哥,却羡慕抬竹轿的脚夫那一双双健美的双脚。他们抬着竹轿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步点一致,姿态优美,使我情不自禁想起舞台上《春草闯堂》中的轿夫舞蹈。他们都不是职业脚夫,但抬轿踩着高高河蹬石过河时,步履轻松自如;特别是抬后杠的脚夫,根本无法看见脚下的路,仿佛他们的一双脚就是尺,总是准确无误地踩在过河的石柱上,如果发生方寸的失准,轿上的曾祺以及年过八旬的柳倩和谢冰岩老人,就会折进江里,成为一只只水鸭子。因而,当我礼赞美丽的楠溪江时,心中难忘那些和楠溪江一样纯净的楠溪江人——他们临时用竹棍绑上竹椅当轿,对年迈的老人十八相送,不是楠溪江又一曲情歌吗?
入夜,楠溪江像是变成了一首朦胧诗。沿江滩而走,虽不见了白日的水天相连,却能见江中的点点渔火。倒映在江中,荡起光的涟漪;光影扩散开去,疑是水下真有龙宫。
渔火之光缓缓移动,渐渐挨近了我们。楠溪江风景管理局局长金荣耀告诉采风团说:这是舟上的渔夫在捕鱼。我忽然记起古训中有曰:水至清则无鱼。白天在楠溪江见到的,皆为寸长小鱼,何劳渔夫更深抡网?老金全然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我们在餐桌上吃的条条大鱼,都为楠溪江所产。怪就怪在古训失灵,清澈见底的楠溪江鱼还不少,只不过大都生活在江水深处。”我仍对老金的话不太信实,他不再和我争辩,用手一指江心说:“你自己看看,就信实了。”
原来漂过来的不是舴艋小舟,而是两个竹排;渔夫也不是抡网,而是靠排首排尾昂立着一群群捉鱼的鸬鹚。在一盏桅灯光柱照耀下,只见那一只只黑翅鸬鹚,不断跃入江中,待那些鸬鹚抖落掉水珠跳上竹排,尖嘴巴上多了一条条的银色鱼儿。
“怎么样?”老金将我的军。
我哑然无声了,像那江上的鸬鹚,被捕猎的鱼儿堵住了嘴。而更使我沉默无言的,是楠溪江渔猎的夜色,为我网织成一个幽静的梦境。
水浪弯曲了渔火光影。
鸬鹚又剪碎了粼粼水波。
朦胧中的竹排,依稀的渔人,若有若无。此情此景,我虽杯酒未沾,却也如醉如痴了。
渔火旋即顺流而下,瞬间变成江心一线豆大之光。极目远眺那满江的渔火光亮,宛如一颗颗南国红豆,散乱无章地镶嵌在一条冥冥飘动的丝带之上。一颗、两颗、十颗、百颗,把夜色中的楠溪江,扮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相思之水。
江底的一块块鹅卵石,像是少女相思的一只只明眸;潺潺而歌的水浪,是她们日夜哼唱着的一曲长相思的歌。
啊!美丽的楠溪江,你不正是一位“深锁春闺少人知”的梦中少女吗?你没有漓江驰名,但你的秀色别具一格,完全可以和漓江竞美;你没有九曲溪、九寨沟纷至沓来的游客,但你的姿容和底蕴并不比之逊色,全然可以与之媲美。你的闺中之锁,已被开发巨手捶落,我相信,热爱大自然之美的翩翩赤子,将会络绎不绝地从东西南北中及赤道的经纬刻度上奔涌而来。
1991年11月2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