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喋血——扫描挑战死亡的女作家张聂尔]
假如上帝赐我不死,我将用我的余生做一件事:写作。
——张聂尔
21世纪之初,我读到张聂尔的第四部长篇大著《拥抱生命》。说实在话,在灯下翻阅这部与癌症抗争、挑战死神的长卷时,我感到如同看到了一道奇诡亮丽的人生风景,深深为她的坚毅精神而动容。过去,我常常为自己有过二十年苦难的“马拉松”长跑而自认为不是个生活中的懦夫,但是聂尔与癌魔搏斗了许多年,历经生死界的梦游,居然在死神的脚边,写出一部接一部的鲜活作品,深感她经历的是一场更为严酷的生命长征。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失准的话,截止到今天,她已在与癌魔抗争的间隙出版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仅我读过的就有长篇小说《将门男女》《叶氏父女》以及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第一人毛泽东》和《风云“九·一三”》。令人震撼的是,这个出身将门的才女,其作品都是在与癌魔搏斗中写出来的!一个没有超常精神、将死亡置之度外的文人猛士,是无法达到这一境界的——因此我对这位作家队伍中的“拼命三郎”,常常充满了诚挚的敬意。
我和她的结识完全是文学之缘。大概是在1998年的秋天,我正在家中笔耕时,突然接到聂尔打来的电话,她说要到家里来看看我,与我聊聊文学上的问题。我顿时不安起来,因为我不知在什么报纸上,曾经看到过她的一张照片:癌症使她黑发脱落,俨然若同一个庵中的女尼。因而在历经片刻不安之后,我立刻回答她说:“你有病,还是我去看你吧。‘军科’离我住家虽远,但是从你那儿到我这儿,与从我这儿到你那儿是等距离。我是健康人,你来看我于情理不通。”但是她说我是长者,不能有悖天理,只能她来,不能我去。她说话的口气直率到有点霸道的地步,我已无任何争辩的可能,也只好听命于她了。
她之所以来看我,缘于我的那部《走向混沌》。此前,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读此作时流了不少眼泪。我在电话中忏悔道:“你是病人,我‘骗’你的眼泪是犯罪行为。我劝你今后多读点风花雪月的轻松文学,这些文学有利于你的身体健康。”她反驳我说:“我不仅要读第二遍,还要写文章表达我的心情。在这里先让我代表自己,也代表我的父辈人,向你们那一代有良知并为良知付出代价的知识分子致敬。你知道吗?流泪之后,你那本书给予我的是与生活、与病魔抗争的力量。”
此话如果出自1957年那场运动的受难者子女之口,我并不吃惊,张聂尔是将门之后,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可谓大路朝天,无所羁绊;因而在我看来,她的泪水是另一种结晶体,着实让我感到非同一般。将门之女中我也有少许几个能坦然相处的友人,如善良而又善感的陶斯亮、刚柔相济于一身的贺捷生……在我眼里,她们都是将门子女中生活的智者先知,大概聂尔也是走出神喻光环的中华女性之一吧!因为她在电话中,十分直率地对我说,她在“文革”中造过老师的反,从我那册拙作中,悟出了不少的启示。
尽管如此,我仍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内疚。在二十多年前,她就接到了一纸“恶性淋巴癌”的死亡通知;可以想象她能活到现在是多么艰难,我怎么不去“军科”看她,而让她来家中看我呢!我马上拨通了她家的电话,想改变这种错位的交往程序,可是电话空响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接。我正在不知所措时,门铃叮咚——她来了。
时正初秋时节,她上穿一件西服上装,下穿一条裙子,虽然身着便装,仍然不失女军人的风采。特别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那满头浓发,黑如墨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癌魔搏斗了二十多年的张聂尔,竟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与健康人的血色毫无差别。上帝何以会让她秀发重生,而且长得如此的浓密厚实呢?我最初的猜想那是假发,可是我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一个活得真实而坚强的人,是无须戴上假面的。在多次电话交谈中,她十分厌恶假面人生,那么她的头发就是再生的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难以思议的奇迹。
午间,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向聂尔提问了:“癌症虽然不等于死亡,可是你的气色和头发让我吃惊了。”
她很爽朗,告诉我她至今没有解除“癌警报”,来我家之前还在便血,如果说她有什么生命诀窍的话,就在于她一直有着乐观的精神。她说她很珍惜生命,但并不畏惧死亡。去年年初,她的血色素从十三克降至四克,大夫审阅了她的病历后,不知道坐在对面的聂尔就是患者,居然出了这么一个笑话,大夫问护士说:“怎么,这病人今天还活着?”
聂尔说罢,连连声明:“这可不是黑色幽默,而是事实。”
我笑了。她也笑了。
是的,聂尔还活着,而且活得十分带劲。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该乐的乐。在我家的餐桌上,她的胃口很好,丝毫没有病人的愁楚神态。使我感触良深的,就是这个聂尔,在癌症痛苦折磨中,以超越死亡的涅槃精神,把死亡置之度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沉甸甸的小说,这似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是她的一部部长篇,活灵活现地摆在书店的书架上,这不是奇迹,还能用什么词汇可以解析呢!
我们谈起了文学。她当时正在写一部纪实性作品,即将完稿杀青,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我说:“你久经大难而不死,老天有眼,会让你的新作一路绿灯的。”
对此,她有点忧心忡忡:“但愿如此,借你的吉言了。说实在话,我到你这儿来,一是想来看看你这位历经磨难、九死一生的长者;二是想寻找点力量,这是实话,既然阎王爷还没来接我走,我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生活质量!”
聂尔在这些自白中,表现了她无畏的人生追求。她不仅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在短短的面晤中,我认定她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生活强者,不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老天当真没有怠慢这位状若“杜鹃喋血”的聂尔,当她在西单图书大厦签名售书时,读者对她的喋血之作给予了衷心的赞誉。售书归来之后,我接到她抒发心情的电话:“我真是感到没有白活。蚂蚁爬过土地,还要留下它生命的印记,我们是万物之灵,虚来人世一场,不是等于活死人一样吗?”
我向她表示了由衷的祝贺,同时叮咛她注意身体。她开玩笑地说,自从见我一面以后,仿佛得了仙气一般,文思泉涌,每天都有文章输入电脑,她认为苦难的生存者更容易从苦行者身上得到启迪。她的话我十分认同,因为对我来说,从聂尔的坚毅的人文行为中,也同样受到了精神上的激励,每当我在电脑上行文感到疲惫时,就会本能地联想到聂尔不屈的进击精神。
1999年初秋,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将去北戴河一段日子。我以为她是去疗养的,因为这对她来说十分必要。可是待她归来时告诉我,她没有老老实实地休息,见到大海便萌生了与海浪一搏的念头,好久没有下过海的她,居然买了一身泳装,在大海里狂放地游了几天,她在电话里放声地抒怀:“痛快——活得真痛快——”
在这一瞬间,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写下《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家聂耳,女作家聂尔与他的名字谐音,她虽然没有谱写出气吞山河的歌曲,却用自己的生命历程,谱写出了一首自己的“生命进行曲”。不是吗?时至2000年的初夏,又有她的佳音传来:三十多万言的长篇《生命的守望》(即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拥抱生命》)即将脱稿付梓。听了她的写作自白,我顿感自己生命的疲软,我虽然自认没有虚掷光阴,但比起聂尔的精神来仍然感到汗颜。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她的这部喋血之作,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作品,其中有些章节是对她在红卫兵时期行为的回眸,其心、其志、其情、其魂,可谓光洁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