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公刘被调往安徽文联,彼此往来的机缘少了。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我应云南之邀出访滇边时,再一次与公刘相遇。他过去随军进入云南,是去云南访旧的,我则没有去过云南,是去云南采风观光的。在从昆明奔往思茅、楚雄的山路上,趁那辆大巴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和他有了谈话的机会。话题是由天空中美丽的白云引发的。
他说:“维熙,你看那两朵白云,在天上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似的。”
我调侃地说:“那是你的‘望夫云’,在守望他的夫人哩!”“不,那两团睡云是你和我。我们在山西一睡十多年,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和生命。”他把关于白云的美好幻想,一下子转到严肃的历史话题上来,“你还好,出版了《走向混沌》(指第一部),我觉得我愧对了昨天严酷的历史。”
“你不是也写了许多诗歌吗?”我说,“人与人生活经历不同,你没进过大墙——”
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只是墙内与墙外的区别而已,本质上没有差别。我常常觉得,诗歌难以表现历史中的苦难部落和现实中腐败的滋生。想想鲁迅手中的那支笔,再看看自己笔下流淌出的文字,常常感到生命的失重。”
我虽然感觉他对自己下的结论过于苛刻,但找不到反驳他严于自审的理由。他不是一只“八哥”,长着重复主人语言的“巧舌”,而是一棵关注社会、感悟人生的文学大树,对于风起风落、云起云飞、叶绿叶黄,时刻有着超人的洞察能力。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作家,很少有满足的快乐,总是像在汨罗江畔苦苦寻觅国魂民魂的屈子。在当代文坛,我认为公刘就是这样一个人,因而我理解他的痛苦心声。
我说:“月有圆亏。月圆要有人写,月亏更要有人写,写蚀月的年代,是为了月圆。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都是穿越中国历史泥泞期的行者,人文良心让我们责无旁贷。”
记得我俩在交流心声时,站在我俩身旁的东北作家林予也插话了。他说公刘是文坛全才,建议他不要局限于诗歌创作,他那支神来之笔,可以在各种文学园地播种开花。公刘说:“今后我将多写些醒世的杂文随笔。”当天,我们谈了许多许多,直到司机催我们上车。云南之行,公刘那种诗人求索人生的执着个性,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能从天空的两朵睡云,联想到昔日的非正常的历史年代,并悲鸣我们虚掷了的青春,进而剖析到我们笔墨的失重,把文学才情与社会人生融为一体,这不是任何作家都能孕生的哲理认知。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死了自审精神,视民族兴衰于不顾,每天都在自恋、自擂、自唱、自炒中快乐活着的同行;公刘与这些时尚的酒吧群体,绝不属于同一品种。唯其不同,公刘才是公刘,在中国文坛留下了他与众不同的人文肖像。
公刘一生是很不幸的。记得在1997年,我们去安徽游黄山时,北京的作家李国文、邵燕祥和我与当地的作家鲁彦周、刘祖慈,特意一起去他家看望病中的公刘。身体一直多病的他,那天虽然流露出少有的兴奋,但依然让我感到透骨的悲凉。这不是出于他留起了胡子,显得比云南相见时苍老了不少,更让我动情的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父女相依为命的家。一个满腹才情的诗人,两次不称心的婚姻都解体了,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我从黄山归来,曾想让我妻子(她曾在合肥当过军医)为公刘介绍一个同行的女性,让那个家真正成为一个心灵的港湾。妻子竭尽全力去做了,但因多种原因没能介绍成功。这给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文学之外的遗憾。
公刘走了——他带着燃烧未尽的文学才情,走向了天宇的尽头。记得在1979年,他刚刚解禁回到云南时,在一篇自白生命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自我期盼:“我希望我能为人民写作十五年。”如果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公刘的生命答卷是满分。他的诗歌中的多篇佳作,被译成英、俄等多国文字,飞出了中国国界。而当代诗歌能飞出国界的人,可谓寥若九天寒星,因而可以说公刘没有愧对他手中的那支笔。更值得后人敬重的是,他始终实践着为人民而笔耕的诺言,他笔下流淌出的真实文字,没有只字的无病呻吟,只有忧国忧民的生命箴言,因而他没有愧对人生。但如果以公刘具有的才情来裁定生命,我仍然感到他走得太早了。如果他没有病魔缠身,以他的才情来说,一定会燃放出多篇绝唱来的。但是人生祸福无常——他走了,就像他曾使用过的“流萤”笔名那样,闪亮地划过人间的大千世界,去了浩渺天空,回归到属于他的文曲星座。
安息吧,公刘!尽管你走了,你却留给我们无穷的思念和有关人文精神的思考。
2003年1月12日于北京
[悼祖光]
吴祖光去了,他走过人间八十六年的路程。孩童时期,他是才子塑的神童。1937年,他写出以东北抗日联军抗日为背景的多幕话剧《凤凰城》;1939年,他发表了以文天祥抗金为主线的剧本《正气歌》;到了青年时代,二十五岁的他以一曲《风雪夜归人》,不仅让吴祖光的名字如日中天,并使死气沉沉的中国剧坛如孔雀开屏大放异彩。记得我年轻时阅读祖光的这些剧本时,就得出他是一个关注社会、体察民生、充满人文良知的作家。特别是他的《风雪夜归人》,虽然在重庆一度遭禁,但是无法熄灭人类的精神圣火。《风雪夜归人》成为中国戏剧的奇葩流传至今,并将与他的生命一道永恒于明天的历史。
令人心痛的是,中国戏剧界的这么一位大才子,到了中年本该是光芒四射、大展宏图,但是那段曲里拐弯的当代史让这位一生直言的艺术大家,在人生的黄金时段遭受五雷轰顶之灾。他是这样调侃其中年的:“中年烦恼少年狂,南北东西当故乡。血雨腥风浑细事,荆天棘地作戏场。年查岁审都成罪,戏语闲谈尽上纲。寄意儿孙戒玩笑,一生误我‘二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