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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0章 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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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新时期开始,我们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我敬崇他的文学天赋,更喜欢他率真的为人。他贡献给中国影坛的电影剧作《傲蕾·一兰》《甲午风云》《巴山夜雨》……以及他的散文、小说,除因故没能问世的电影《鸽子树》之外,我既是他热心的读者,更是他的电影观众。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我出访南海的西沙群岛归来,在同去茅台酒厂访问时,我俩下榻于酒厂同一个房间。我和他谈起出自他笔下的电影《甲午风云》。他说,他写《甲午风云》,既来自对中国历史沧桑的感悟,也来自东海万顷波涛的启迪。我们谈起了海,他问我对海的感知如何,我回答他说“很恐怖”。我讲了在海上遭遇台风的事情。他说:“那就说明你认识海了。诗人之所以赞美海的美丽,是因为他们是站在岸上看海的。海的真正肖像,是海明威笔下的万顷狂涛。”那天,住茅台酒厂,他喝了不少的酒,因而在谈论海时,他不断从床上跃起,还伴随着他爽朗的笑声。由于我俩谈笑声音太响了,引得住在我隔壁的周明,也走了过来参加到对大海的剖析之中。

我说:“老兄的《甲午风云》是很难写的,而把一个难于驾驭的题材变成艺术精品,就更难上加难了。你叶楠有这份功力。”

周明说:“无论是《甲午风云》,还是《巴山夜雨》,都是酒中的茅台,不是滥竽充数的‘白薯干酒’。”

听到我俩的赞美词后,叶楠虽然还是高声大笑,但他的自谦和自审精神,并没有因美酒烧膛而改其内在形骸。他是这样自我评说的:“回头一看,都大大小小留下了一些遗憾之处,如果我现在写它,绝对比你们看到的好。该怎么说才好呢,电影创作永远是让作者‘留下遗憾’的艺术。所以我奉劝二位,千万不要轻易‘触电’。”之后,叶楠当真与影坛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笔锋伸向了小说、散文领域。他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花之殇》、短篇小说集《海之屋》以及散文集《苍老的蓝》等作品。从这些作品中,我仍然读出来他对大海的一往情深和一个作家直面生活真实的勇气。

叶楠为人坦诚直率。既没有文人的口是心非的腐臭,更没有文坛流行的畸形自恋;有的却是文苑最为匮乏的自审和直言不讳的人文精神,这是叶楠书内文字和书外为人留给我的深刻印象。也许正是他身上具有的品格,北京一批布衣布履的作家,与这位来自大海的剧作家,产生了纯净的友谊,我是这个友谊链环中的一个。记得,在1990年初一些友人来我家欢庆新年时,叶楠也兴冲冲地来了。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冬天,因为那时的文坛出现了一种与改革开放背离的文艺现象,有的人不仅对历史新时期的文学变相地提出质疑,又提出了令人心悸的“清理队伍”的口号,因而那次欢聚使我终生难以忘怀。王蒙、国文、张洁、心武、谌容、莫言、抗抗、晓声、风珠、周明、匡满、仲锷……一下来了二十多位友人,致使我那间客厅兼书房顿时人满为患。在我的认知里,这是一次“与时俱进”的迎春聚会。在午餐时,叶楠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兴奋,他像是一个顽童那般,踩着椅子打开我的酒柜找茅台酒,并不停地与友人们干杯,直到喝得舌头有些发短,友人为他扣杯为止。那年,他已年过六旬,但依然未改童真本性,这是叶楠文学耕耘之外的另一幅生活肖像——他潇洒人生,百无禁忌,花白的头发下深藏着的是一颗不老的心。

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在20世纪之尾,应五粮液酒厂之邀,我和他同去四川宜宾的日子。在那儿叶楠见到了他孪生的弟弟白桦,虽然从相貌上看去,叶楠显得略略苍老一点,但我从心态上去扫描这一对文坛的美男子,倒觉得哥哥叶楠更为自然洒脱。他不修边幅,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头,身上穿着苍蓝的牛仔衣衫,肘部已然磨得蓝中透白,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行走在东西南北中。他生活十分随意,但是他心里那杆秤的秤星,丈量起文学气候的阴晴寒暖或评说起文坛上的假面恶俗来,又常常入木三分。记得,有一次我从报纸上看到他的一篇随笔,题为《拔苗助长》。我打电话给他问其笔锋所指,他说:“你看不见有些芝麻文官,使用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在为儿女开路吗?也许其儿女本来是可以成才的,但经过其父母的‘拔苗’,短期效应可能是‘立竿见影’的,但从长期的结果看来,‘拔苗’不仅不能助长,反而会把一棵苗子给毁了。”经他提示,我立刻知道他的笔锋所指的人了。所以,在我眼里叶楠外形上虽然不失谦和,但眼里容不得任何一粒沙尘,这是叶楠肖像中的另一面——将其两面合而为一,才组成一个完整的叶楠。

叶楠走了——走在今年的清明前夕。在感叹人生祸福无常之时,我翻箱倒柜找出来那盘1990年的录像带,并在电视屏幕上反复观看当年的他,以缓解心中对这个真诚友人的思念。写此一纸祭文时,窗外飘落着4月的第一场春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友人们送别你的叮咛:叶楠,你一路走好,朋友们在为你挥泪送行!

2003年4月9日

[无水行舟——悼波泳西归]

刘波泳走了,走在21世纪的1月26日下午。他走得很安静,历经长长的沉睡之后,于这天下午1点,他回光返照地突然睁开眼睛,拉着妻子王素心的手,吃力地吐出了“无憾”二字,便闭上了他的眼睛。闻此悲耗后,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黄土高原下,一条条无水的河。后来我解析开了这个臆想,他是从黄土高原的沟壑中走出来的汉子,延安抗大留下过他的身影,晋察冀边区的土地刻下过他的足迹;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大半生是在无水之河里拉动纤绳,生命里尽多苦涩的疤痕。

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但是在1957年风雨交加的时候,他的名字很响——笔名杨凡。他倒霉在一本名为《灶王爷的小本子》的小品文集上。其实波泳不过是以昔日农村锅灶旁常常贴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王爷的民俗典故,讥讽有些干部报喜不报忧的浮夸之风。当时,报社的李滨声因漫画《没嘴的人》被划为右派,批判者说波泳的小品文集与李滨声的漫画遥相呼应。于是他便被打入另册,下放农村和农场改造多年,直到1979年我们在北京日报相逢为止。在我与他共同承受苦难的几年光景中,波泳留给我的印象绝非右派群体中的落井下石者,而是一个缄口少言的人。这在当时已然很难了,波泳是其中的一个。可能是基于这个缘故吧,近几年来他的病一直牵挂着朋友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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