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虽然也为中途折回而沮丧,但那一场“刺猬斗狼”的山间野戏,多多少少平衡了一点我的失落。因而,我用这场难以见到的山野奇观,为羊倌叔叔放气说:“别生气了,你不是说你长这么大,也没看过‘刺猬斗狼’吗?那大戏我们还有看的机会,可是今夜‘刺猬斗狼’的野戏,一辈子怕是再难看到一回了!”
是我的话对他起了作用,还是他骂累了嗓子,需要喘口气了,不知道!年少的我无从判断一个大人的心——反正他沉默无言了。夜路漫漫,马铃叮咚。在马铃声中,我心里盘旋着的一个画面,就是“刺猬斗狼”,一会儿滚成肉球,一会儿又是一身芒刺的情形。当然,我小小心田里,时不时还闪现那只刺猬被群狼撕裂的幻觉。最后的结论是:狼无处下嘴,它还活着——这当然是我小小心田的最大的期盼了!
进了宅院,山区“知更鸟”的夜啼,告诉我们已然过了三更。羊倌叔叔牵马去了马厩,我则摸黑进了草料棚,先找出埋在草堆里的打气筒,然后匆匆地把它塞到车棚的一个旮旯。之后,一头扎进热炕,拉开被子,蒙头大睡。第二天醒来我才知道,一生站着吃草、站着睡觉、为我们家里拉了一辈子车的那匹老马,不知是夜里被狼吓坏了,还是它活到了年头,它趴在了马棚里,再也没站起来。
它死了——死在1940年的冬季。
2014年1月于书斋
[春天的眷恋]
我来了,我来寻找春天的脚印!
三十年,整整三十个年头,岁月像天上的流云,在天宇的尽头已经消失得无声无迹!而我却像眷恋故国的燕子,飞回到檐前寻找青春的回声!
那是在1953年的金秋,唱完了《毕业歌》,领取了毕业文凭;我告别了北京师范学校,带着简易行囊,到城郊的青龙桥小学报到。我下了公共汽车,把行李往马路上一放,急切地向一位老头儿问路说:“喂!老大爷,请问……”
“噢!顺着马路一直走,看见关帝庙就到了!那个小学是关帝庙改的。”这位老头儿似乎是喝多了酒,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着,“它紧挨着一个尼姑庵,大军阀张宗昌的九姨太太现在还住在那尼姑庵里,她……她……她已经老掉牙了!”
老头儿的回答使我哑然失笑:谁管他张宗昌还是吴佩孚,即使是他们老娘在庵里当尼姑,又与我何干?我是走向生活的一个祖国赤子,我是来青龙桥任教的青年教师:我想的是粉笔、黑板、课桌,我向往的是“桃李满天下”。
“家有三斗粮,不当小孩王!”老头儿两只醉红的小眼睛眨巴着,“干什么工作不好,偏到这么个地方来……”
“谢谢。”我有些失礼地打断了老头儿的话。
我很晦气,刚刚走向生活,就碰上了这个糟老头儿;我也很高兴,刚刚走向生活,就看见了鲜花中的蒺藜。这也没有什么,毕业典礼后,我在日记上写下自撰的格言:“路太直了,能增长我的情性;小路回肠,也许更能激励我的登攀之勇。”
记得,当我和同学们屏着气看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时,我的眼眶一直是潮湿的。我倾慕那位睫毛很长的乡村女教师,她把青春献给了苏联荒凉而贫瘠的寒村;那里除了雪,还是雪,那里除了落后,只有愚昧。而我来上任的青龙桥离北京太近了,太近了!南望,是颐和园的排云殿,是玉泉山高塔尖——在当年,这就算是北京的远郊区了!
即使这样一个地方,还是经过“奋斗”争取来的呢!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的早春时节,青春这个字眼是和祖国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和我的年轻伙伴们,都把自己看成筑造新生活的一粒沙石,都把自己看成五星红旗上的一根纤维;在走向生活的前夕,我们曾在团旗下宣誓:
祖国,我的妈妈!
你说话吧!说话吧!
是东?是西?是南?是北?
你的儿女马上就出发!
无论是响着驼铃的大沙漠,
还是地图上的海之角,天之涯!
“从维熙同学,你过来一下。”瘦削脸颊上戴着一副黄边眼镜的王教导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你在《天津日报》的《文化周刊》上发表的几篇小说,校领导看见了;经过学校和教育局研究,决定把你保送到北大中文系去深造!”
“好!我准备上大学。”
过了半个月,我从篮球场上汗流浃背地打完一场球,路过“月牙池”畔的时候,王教导主任从背后喊住了我:“情况发生了变化。北京市刚刚开完市人代会,会上许多代表对小学教师的素质不高发表了意见,局里决定,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一律去当教师,以提高教师队伍的素质。你看……”
“好,我准备去当教师!”
“你还有什么具体要求没有?”
“有。希望学校不要把我分配到市内,我愿意到农村去教学,离市区越远越好!”
走了!我们终于走了!像春天的雏鸟离开养育我们的树巢,展翅飞向了蓝天的四面八方——我被分配到郊区海淀。到了那儿,经过和区教育局协商,我和一个女同学对调了位置;把她留在近郊,我顶替她去了远郊。理由非常简单:我是个男同志,适应艰苦生活的能力总比女同志要强一些。
三十年过去了,我重来青龙桥觅故。不是我一个人来的,我还带来了我的儿子。他刚从美院毕业走向生活,理应让他知道父辈人年轻时的足迹。很遗憾,命运没能使我再碰见三十年前那样一位多嘴的老头儿,我下了公共汽车,就迷了路。当年,这儿只有一条开不了并排两辆汽车的土马路;现在,两条宽敞的柏油马路,伸向了西北西南。过去,这儿土屋林立,站在路边就能看见关帝庙的拱脊;现在,楼群和楼群拉起了手,设置了一道道高大屏风,就是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也难以看到关帝庙的檐头了。
“同志,请问……”
“走错路了,你们应当走那条马路!”
儿子抱怨我:“你的记忆力真糟!”
我倒是怡然自得,假如这里的一切都和三十年前一样,不是比我迷了路更不幸吗?三十年前,当我登上由正殿改成的校长办公室;那位过早谢了顶的张校长,一边欣喜地看着我,一边为难地说:
“小从同志!学校底子很薄……”
“我看见了!是够破旧的。”
“还有……你刚来学校,本来应当给你个好教的班,只是教师太少,没法调剂,你要带的那个班,有二分之一是留级生,有的一连留级两年了。”张校长慢吞吞地说着,他似乎迫于无奈,才把这个担子交给了我。他征求着我的意见,“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研究。”
“张校长,我试试看吧!”
他摸了摸谢顶的天灵盖,笑了,“还有一个难题呢!”
“您只管说。”
“学校里只有一间男教师宿舍,方寸之地已经挤进了四张木床,如果再加上一张床,你们睡觉就要叠罗汉了!”他迟疑地说,并用眼睛试探地看着我。
“张校长,您总不能叫我睡在露天之下吧?”
“不能!不能!”他连连摇头说,“有个地方倒是能塞上一张床,不过叫你去很不合适!”他搓着双手,在地上转开了磨。
“那地方漏雨吗?”
“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