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洞口站起身子,疯子般地跑下山路。
他在后边对我喊道:“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让老爷子亲自对我说。”
我说:“范叔,你就等着听信吧!爷爷一准儿会让我们去看大戏的——”
“叭——”的一声,山环里响起鞭子声。那焦脆的声响,激起大山山峦的和鸣:“叭……叭……叭……”回音久久不绝于耳。有几只在山野觅食的灰色斑鸠,被皮鞭声响惊吓得飞了起来。我当时虽然年幼,但也猜得出这是他心里高兴的信号——我多次跟他进山放羊,每每遇到高兴的事,他都要抽几声响鞭,让大山也跟着他分享快乐。
至于怎么说服的我爷爷,我已无从记忆。但最终的结果,是爷爷当真给我和羊倌叔叔去看大戏开了绿灯。与我们原来设想唯一不同的是,爷爷主张套上一挂车,而不主张我俩骑马出行。孩提年代我不知坐过多少次马车了,唯独还没有爬上马背的记录;而爷爷的话又是圣旨,羊倌叔叔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与我骑马去看大戏了。这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我想,此圣旨先不能让羊倌叔叔知道,一旦他知道了爷爷的决定,骑马过山看大戏的事儿,就成了肥皂泡泡。于是,我第一次干下这件让我爷爷和羊倌叔叔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先到大车棚里,把大车的轮子偷偷放了气;然后我把用来为轮胎打气的气筒,偷偷埋在了马棚的草料堆中。当然,干这件事情时,我心惊肉跳,连冷汗都流了出来,但实在出于无奈,才不得不迫使爷爷就范于我的“阴谋诡计”的。而在爷爷眼里,我是个听话的娃儿,我的乳名所以起了个“丫头”,首先是因循农村古老民俗中“丫头命贱,比男娃容易成活”;其次,也因为我小时候不像猴儿般到处乱窜,而常常静坐在爷爷对面,听他吟诵那些我似懂不懂的古诗。所以,今天回叙马与人的往事时,那次瞒哄宠爱我的祖父之举,可以视为我童年生活中的第一次叛逆行动。我开始不再是祖父的影子,而是开始了寻找自我。记得,爷爷嘬了半天牙花子,最后还是钻进了我设下的圈套——他找不到为轮胎打气的气筒,只好叮咛羊倌几句“走山路时要勒紧马缰,过了山梁上了平路也不要让马疯跑”之类的话,为我们放行了。
那是一个清冷的月夜,一轮明月挂在稀疏的星斗中间,如同一个银盘子,闪闪地发着幽亮的光。我俩提前吃过晚饭后,便从马棚里牵出黑马上路了。我坐在马鞍上,羊倌叔叔骑在马背上,他一手抱着我的身腰,一手还要握着马缰。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没有别的声响,只有马蹄哒哒与马铃叮咚之声。这声响非常好听,它让我想起羊群到山泉旁去饮水时,水滴从崖壁上的坠落之声。我在冥想幻觉中的空灵,而羊倌叔叔却在想着生活实际。他首先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也真怪了,那气筒子平日就挂在车棚墙上,咋就不见了呢,难道让红眼耗子拉洞里去了?”
我的心从马铃声中收缩回来,支吾地说:“红眼耗子也拉不动那东西……”
“兴许是你为了骑马,把它藏起来了吧?”他说,“可我又想,你是个老实娃儿,不会干这样的事。”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连我自己都听到了心里如同敲鼓一般的声响。我不安地咳嗽了两声,用以逃避对他的回答。
“你是不是冷了?要是冻坏了身子,我可担当不起。”说着,他把身上穿着的老羊皮板子,从我身后围拢过来,把我上身包了个严严实实,“你是从家长孙,是老爷子心上的肉,多亏你妈回娘家去了,她要是在家里,不用说骑马穿山过岭,就是坐车过山去看大戏,也没门儿。丫头,你说我的话对吧?”
头一次骑马,又在马背上夜行,本来是让我十分快意的事。可是羊倌叔叔这番话,把我的快乐抵消了一半。特别是我藏起打气筒的事,此时却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开了。爷爷是个清末秀才,从我记事起,我两耳就灌满了仁、义、礼、智、信之类的孔孟之道;而我却干了这么一件荒唐事儿,今后我还怎么面对爷爷的那双眼睛哩!
“你咋不说话,是不是两条腿冷?”说着他把老羊皮板子,又往下扯了扯,把我垂在马肚子两边的双腿,也用羊皮板子围了起来。然后,他面对荒山野岭大声地唱起大戏来了。羊倌叔叔似乎不会唱别的,还是我听惯了的《四郎探母》,昔日爷爷唱起这出戏来时间很长,他似乎只会唱“坐宫”中的几句唱词。尽管,这反复重叠的唱段,显得单调而重复,却把我那颗紧缩在一起的心,唱出了几分轻松。童年心绪变化之快,犹如天上的游云——我也立刻扯着嗓子喊叫起来。那个时候,我刚刚结束穿开裆裤的幼年,不会哼唱任何一句京剧,但对山区民谣,还是张口就来。因而我喊叫出来的,是一首曾让我心悸的儿歌:
狼来了
虎来了
毛猴背着鼓来了
狼抱柴
虎烧火
狐狸掀锅煮饽饽
…………
我的儿歌还没唱完,他就粗声粗气地打断了我:“哎呀,你唱点啥不好,啥狼啊虎呀的,你知道前几天下雪,狼叼走村口刘家的一只老绵羊吗?”
我立刻无声了,并本能地把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件事儿哩,第二天村里村外的石墙上,便多了一个个白灰刷成的白圈圈,据说狼一怕火光,二怕墙上画出的白色圆圈——此时我们身下那匹黑马,正走在山坡的一片荆棘林子中。在月影下,那片荆棘林子七枝八杈,犹如一张支开了的黯色大网。过去羊倌叔叔放羊,是从不走进这片林子的,不仅因为毛刺扎人,更大的原因是山区古老的传说中,说这片林子是片鬼林,每一株荆棵树,都是给山神爷看宅的恶鬼,山神爷就住在这鬼林的洞穴里。今夜我们所以要穿过鬼林,因为从这里过山梁,可以少走很多的弯弯路。
我的心紧缩成一团了。
羊倌叔叔为我壮胆说:“小鬼得听山神爷的,山神爷比阎王爷心善,不会让小鬼闹山的。”
“山神爷长啥样?是不是也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我想起城隍庙里“哼哈二将”的长相,心里更加不安了。偏偏这时,林子里传出来一阵“吱吱”的声响,连我们身下的那匹黑马,都突然停步不前了。那个叮叮咚咚响在月夜的马铃,因黑马停蹄而哑然失声,山林立刻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所笼罩。
“别怕……一定是马看见了啥东西。”他粗声地喘着大气,“丫头,快把你爷爷的电棒拿出来,我照照是他娘的啥怪物,在咱们的路上闹妖哩!”
我已大汗淋漓,在手摸向口兜的瞬间,我才记起由于给轮胎放气和藏气筒子时心情紧张,行前,竟然把带上手电筒的事给忘了。这是难以启齿的事儿,因为羊倌叔叔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现在他还蒙在鼓里呢。
“是不是丢在半路上了?”
我顺坡下驴地说:“也许……”
“别找了,快看——”他惊叫了一声。
我勇敢地抬起头来,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终于看见横在山路上的两个东西:那是一只尾巴下垂的狼,正在与一只刺猬斗法。那只狼想叼住那个刺猬,但是每当它靠近那只刺猬的时候,那肉球般的刺猬浑身尖刺便竖得笔直如针,让那只狼无处下嘴。同时,那刺猬还发出来“吱吱”的鸣叫声。我们刚才听到的,就是它的哀鸣。
我浑身哆嗦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