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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3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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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于文苑“缺钙”]

从1936年至2001年,鲁迅离开我们已经六十五个年头了。这位中国的精神先驱,给我们留下的财富是无穷尽的。虽然时间流逝了半个多世纪,他“横眉冷对”的傲骨和“吃草挤奶”“孺子牛”的公仆精神组成的人文精神的全圆,不仅超越了前人,更为后来的文化人立起一座高耸的珠峰。过去,每到纪念鲁迅的日子,我们多是对其博大精神“空对空”地进行论述,这不能说对张扬鲁迅硬骨头的文风,没有任何收益;但毕竟不如“地对地”地联系点实际问题,用鲁迅的镜子照照文苑,更符合唯物史观,也更有实际意义。

记得,在一次外地文学笔会上,曾有一个记者向我询及当代文化人与鲁迅精神的融合与断裂问题。他问:“您看,当代文化人与鲁迅精神相比,发展了些什么?”我回答说:“滥情。”他又问:“又少了些什么?”我回答说:“钙质。”笔者这里所说的“滥情”,不是指描写爱情画卷而言,而是指时尚中流行的脂粉垃圾,以及躲藏在滥情背后,文人因灵肉失重而产生的生命苍白。笔者所言及的“钙质”,当然不是流行于广告中的“盖中盖”和“巨能钙”之类的东西,而是对比鲁迅先生的气节,感到的某些文化人的骨质疏松。可惜,那位记者没有听懂我的话,在见报的文字中,把“滥情”写成了“乱情”,这已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后半截的回答,则成为一则新的《天方夜谭》了,他把文化人的精神缺钙,写成了文人身体大都因过度疲累而虚弱,需要加强补钙,与鲁迅只活到了五十五岁就早逝了,妙笔生花地联系在了一起,完全曲解了我说“缺钙”的深远含义。好在是一张地区报纸,否则深谙文坛内情的人,会说我是“张天师画符”,在说胡话哩——其实笔者回答记者所言及的问题,正是以鲁迅为尺,丈量今日文苑的真实感怀。

首先解析“滥情”,君不见铺天盖地的“戏说”,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席卷了文苑的半边天吗?何谓“戏说”,直译其词即信口开河胡说者也,中国历代帝王的真实历史,在“戏说”中面目皆非,变成了非驴非马的“四不像”。文苑此风,影响非同一般,首先它误导刚刚出世的后来人,将“戏说”当成中国历史,而将“封建历史吃人”的血迹淡化到乌有。据报纸报道,在去年高考期间,有一位学生就将《戏说乾隆》下江南中胡侃的情节,当成正史写进考卷。这如果不是谬种流传误人子弟,还能用什么词汇为文人笔下的滥情开脱?鲁迅先生一生笔墨严谨,对一切滥情之作笔下从不留情,特别是涉及中国古今历史的他那句振聋发聩的呐喊:“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至今仍有着它无可估量的现实意义。近日读报,见“戏说”如野鬼出坟,大有覆盖中国严肃的主流文化之势,其最有代表性的现象,莫过于将中国文学中四大古典名著,也开始标上了“歪说”之头冠,任意肢解其灵肉后堂而皇之地出笼问世。编撰者这段自白,十分清楚地道明了其醉翁之意:“只是利用四大名著中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诠释现代人的生活。”(引自《中华读书报》)无独有偶,与此同时鲁迅先生的小说作品的主人公,走出小说原来故事界定,被改编成小剧场的舞台戏,开锣上演。改编者将《伤逝》《孔乙己》《祥林嫂》等鲁迅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包括阿Q),一起拼接在亦人亦鬼、亦真亦假的场景中。特别让人感到尴尬而难以认同的是,改编者为落魄前的主人公,附加上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情节——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连延安时期的小曲《兄妹开荒》也被当成了作料掺于其中,实为时潮戏剧,给文学名著穿靴戴帽、变形肢解之最!我不知早已作古了的曹雪芹先生,对其付出毕生精力的《红楼梦》,被解体成现代的“歪说”,在九泉之下会发出什么样的质询;但我能知道鲁迅先生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怒发冲冠,对时尚流行的“戏说”与“歪说”以及拼接式的杂烩之作,亮出红牌并进行口诛笔伐。之所以如此,道理非常简单,创作天地宽而又宽,你可以充分调动你的艺术细胞,进行前无古人的创作,为什么非要在前人的名著中,来施展你的肢解或整容之术呢?原著是历史产物,它有它的时间界定,孰优孰劣,后人自有评说——特别是对名著名作,如此这般地搞来搞去,不是都要被“戏说”“歪说”者,埋葬了其真实的血肉和筋骨吗?目前经济界有句口头禅,把化公为私称为“吃唐僧肉”,那么我们一些文化人的表现,是不是能称之为专扒名家的“盗墓者”呢?令人不安的是,这种嚼食名家名著尸骨之风,正在水涨船高。凡此种种,我们不是可以丈量出,时下美其名曰“创新”的杂什,与鲁迅严谨的做人与行文精神,究竟背离了多远?

这里言及的时尚表演,只是文化人万象之一隅,如果我们把目光向文苑帷幕之后延伸,用笔锋挑开其各种美丽包装,就会由表及里地发现幕后的文化人,因骨头里缺乏钙质,而发生的霉变。比如,当前文学作品讨论会不断召开,从其报刊宣传上看,真是繁花似锦,我们的文学似乎进入了第二个盛唐时期。是这样吗?前些时日,偶读评论家阎纲一篇文章,他是这样形容时下的文学会议的:“不如将一些作品研讨会,更名为作品研‘好’会,更为贴切。”这可谓一语中的,他道破了其中的玄机,时尚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车轱辘一般在会议中转来转去。加上金钱能使鬼推磨,有些文鬼与新闻媒体联起手来,像爆炒狗肉那般,把作品放进油锅里煎、炒、烹、炸。鲁迅先生留给中国文化人的崇高精神,便在这种高温炒作中化为齑粉。在一些会议上,那些“上天言好事”——状若祭灶者的一张张亦真亦假、真假难辨的面孔,哪里还有一点鲁迅先生的风骨?风向就是他们发言表态的标尺,把万物之灵的人,异化成与动物界中鹦鹉同样水平——闭了讲真话的嘴,这是中国文苑的深层次的悲哀。当然,这不是今日文坛的全貌,有相当一部分有识者,千方百计逃避类似的“八哥”会议,在实在无可逃脱之时,便以身体不适或外出当成盾牌,以求良心上的自慰。这虽然也是谎言,但是这种谎言是自我净化的谎言,与那些轴承嘴巴的品格不能同日而语。行文至此,我记起了青年作家刘庆邦的宣言:我的作品不开讨论会。之所以如此,他看到时尚文坛很多“吹鼓手”的无聊和庸俗。尽管像刘庆邦这样的声音,还缺乏回声的和鸣,没有形成文苑新风——但至少让我们看到了一丝明天的希望。

鲁迅先生的笔下,从来没有媚俗的表情,更没有谎言文字实践。我们只要打开他的著作,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文人骨气,就像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部肖像一样,充满了坚毅的战斗精神。他一生厌恶用谎言欺世盗名,更蔑视在人群中穿裆的“巴儿狗”——他只说从他血管里流淌出来的声音,而不当任何强权的八哥和鹦鹉。其实,鲁迅一生所处的人文环境,比我们要严酷得多。1881年至1936年,他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正是中国历史上满目疮痍的年代。在西方列强百般蹂躏中国之后,日本铁蹄接踵而来,他是在前有东瀛日寇迫害,后有国民党的群奸合围之中,挥舞着如椽的巨笔,走完他战斗的一生的。他的一句名言,可以视为他的一幅自画肖像:“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我们如果以此为镜,扫描一下刚才提及的文苑形形色色,软骨症的患者不是大有人在吗?

有一次,一个南方诗人来家做客,他说了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信不信在你,这些风向标式的文化人,要是早生二十年,准得去当汉奸!”我觉得此言虽然过于严酷了一点,但着实找不到批驳他的理由。设想,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文化人,舌头上还长着个轴承,要是生活在日本刺刀之下,谁能保证其不变节成为一个民族败类?小节不保,何以会有大节的光明磊落?由此说来,这位诗人的话并非孟浪之言。笔者有幸在文苑之内,目睹过一个软骨症患者的精彩表演:前几年,有一个被风暴吹进了文苑为官的人物(其实是个书没写过两本,但轻车肥马的官势却大得惊人的人),在此公步入儒林为官后,有的作家将其拒之铁门之外,以示泾渭分明自珍自爱。与此同时,却有位文学上颇有成就的作家,在会上公开声言当其“跟跟班”和“马弁”。一人两面,浑然天成——这是鲁迅先生笔下深恶痛绝的另类!

鲁迅作品之所以穿越了时空,让我们中华子孙至今视为精神珍宝,第一,在于它文字中沉甸甸的内在张力,鞭挞了中国国民性中足以沦为亡国奴的奴性;第二,他的作品是人文合一的产物,人即其文,文即其人,从不做假面表演。当然,鲁迅也不是神,是人就金无足赤,但这不是本文探讨的话题。之所以如此,实因鲁迅的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都被我们的文苑忘怀和遗弃了。仅仅其中的自尊自爱的崇高精神,对比今日文苑百相来说,就足以令后人自窥自视一番了。

然否?此文权且当作纪念鲁迅的一张变色了的冥纸,在他辞世六十五周年之际,祭奠中华民族之魂——并画出斑斑杂色文苑之一角,供读者咀嚼品味,目的在于呼唤文苑的明月清风。

2001年年底

[请君入瓮]

记得,在中学时代我曾读过一篇大意如下的童话:一个渔人从河里打捞上一个瓶,打开那瓶后有一个魔鬼从中跳了出来。渔人在惊愕之余,便动用了全部智慧,对那魔鬼说道:“你这么高大,怎么会是从这瓶中钻出来的呢?你要让我相信,除非钻回去给我看看。”那出了瓶口的魔鬼得意扬扬道:“我无所不能,我就钻回去给你看看。”说着,那魔鬼又重新钻到瓶中去了。那位惊魂未定的渔人,赶紧塞上了瓶口的盖子,将其投掷到河里。由于年代久远,这篇童话的名字,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其内容我却牢记至今。

笔者这里所提及的瓶,不是为装魔鬼而设;正好相反,是为那些金钱魔鬼所设,其瓶是用来装大活人的。借用一句歇后语来揭示其行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笔者所以想到这一话题,并将其行文示警,也是因为受到强烈精神震撼之后,有感而愤然落墨。今年炎夏的一天下午,已经是耄耋之年的孟老师突然来访。进门坐定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沓“世界名人词典”“天下华人名家大全”之类的函件,说这些东西都是寄给他的,他自谦地认为他的名声不够,便特意给我送来,让我成为这些“大典”中的一员。看着年过八旬的老师那张汗淋淋的脸,我心里异常难过。老师绝不是个图钱牟利的“托儿”,有意到这儿推销“名人业务”的——老师全然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出于师生情谊,才顶着烈日炎阳从西郊首都师大,横穿市区到东郊的团结湖来。其情其意固然令我情动,但我知道这是请君入瓮的时尚游戏,因而不得不费了许多唇舌,向好心的老师讲明其中的“猫腻”,并让老师今后切勿当真。

老师走后,我心中久久愤愤不平。我首先憎恶这些所谓名人词典的编撰者,骗老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如果老人在途中中暑怎么办?继而想到,近几年来,形形色色的所谓名人词典,已然泛滥成灾。剥开其文化伪装,万变不离其宗,不外是以钱字为核心,诱使一些追逐功名的人,吞食上钩入瓮而已。这类信函所以有着它的欺骗性,在于信函中都无一例外地冠有一串顾问名单,名单上的人,有些是昔日学术界名流,有的是昨日文化界元老,还有的是知名的教授等等。不言而喻,此举不外“拉大旗,作虎皮”,以便诱骗功名路上的匆匆行者,找到一个阿Q式的自我心理平衡归宿。至于这个驿站,是真正的客店,还是个贼店,就顾不上考虑了。

这里,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冠以顾问的名流,何以也会跳上贼船,沦为此类“大典”的鼓噪者和“托儿”,为其站台助威?当然,不排除书商为了盈利,以“暗度陈仓”之韬晦,假借其名人声望行骗;但是书商就是有天大的贼胆,敢于把那么一长串名人的名字,公开印到请君入瓮的信函上吗?说句老实话,当我看到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名字时,先是吃惊愕然,之后他们的形象,随之在我眼里矮了半截。何必在生命暮年的舞台上,自涂一回丑角戏的“五花脸”呢?

在这里,笔者不想把此类书籍,一概视为伪书。其中确实有的编撰者,为了给中国文化留影,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并出版了极有参考价值的名人词典。但就笔者接到的信函而言,多数是滥竽充数;为文化留影是假,“连锁营销”捞钱是真;弘扬中华文化是假,瓮中捉鳖是真。比如,可以自费上词典,还可以推荐其他人上词典,并允诺上词典的人可以任职于该词典的什么角色,以及出席世界名人会议云云。时下名人固然良莠难分,但是花钱买一个名人帽子顶在头上,不就成了童话《皇帝的新装》中“光着屁股的皇帝”了吗?这不仅是对时下商业文化的绝妙写真,更是对那些挂名顾问的绝妙讽刺!

行文至此本该收笔了,但是妙就妙在此时,我妻子拿来一封寄自北京某信箱的来信。信中言及她已被纳入名人传记人选之内,希望她将详细材料寄至该信箱云云。当然,在这封请她入瓮的信件中,并未谈及交费等事宜——但是,策划这种书籍的商人,其谋略就是长线钓鱼;待鱼食诱惑起你的功名心之后,再进行第二步的追踪。好在我妻子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医生,她看了“请君入瓮”的来信开篇,就将此信撕碎,投入纸篓之中了。

2004年8月于团结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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