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不死,下了夜班小睡了一会儿之后,便登上矿车倾倒矸石的矸石山。时正隆冬时节,在井上作业的煤黑子们,见我蓬头垢面地在矸石坡上转来转去,朝我嬉闹地喊道:“丢了甚哩?是不是夜班装车时,手表甩进了矿车,你到这儿来找手表哩?”其实,我手腕上那只英纳格手表,早在60年代中期为了生存就变卖了。此时,便顺口说:“是啊!我就是来找表的。”“那等于大海捞针。”“万一能找到那只表呢!”我之所以用谎言取代真诚,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在他们的劳改生活和经纬里,在为大山开膛破腹的劳役之中,不知见到过多少具鱼化石、龟化石之类。记得,一个在劳改矿山挖煤挖了近四十年的老号告诉过我,他曾挖出过一堆堆的石葡萄,与他同号服役的考古学家,纠正过老煤黑子的无知,他告诉老煤黑子,那是极其珍贵、价值连城的恐龙蛋。那老号不知恐龙是啥个东西,当然无从知道恐龙蛋是啥玩意儿,便用大铁锨,把这些石头蛋子装进矿车。试想,我如果对那些黑得如同暗夜的老煤黑子说,我是来寻找龟化石的,他们不但认为我是吃饱撑的,还会为我之痴呆行为,笑掉那一颗颗白牙的。因而我无须向他们袒露我的诚实,那无异于对牛弹琴。
“喂!”寒风中传来一声弱若游丝的呼喊,“来绞车房烤烤火吧!”我抬头看看,从绞车房里探出头来向我招呼的是我的同类“肌无力”。至今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却对“肌无力”的绰号深入脑髄。他在北京矿院毕业那年被打成“极右”分子,在晋东南这座劳改矿山与我同在一个采掘队。按照年龄来说,他与我同岁,但就身体而言,则不能同日而语了:我体壮如牛,在井下属壮劳动力;他则体态瘦弱,神情枯槁。狱医出具的证明上说,他得了“肌无力”之病,此病无任何明显症状,只是组成人体生命的细胞在慢慢坏死。队长为了照顾他的病情,将他从一百七十米深的矿井之下,调到井上绞车房开绞车。这个工作在矿山是个肥差,当他接到井下电铃通知之后,只需轻轻开动绞车按把,将井下的一斗斗装满矸石的矿车,提升到井上的矸石山上来;再由推车工将车上矸石倾倒在矸石山上,然后他启动绞车,将空了的矿车沿轨道放回到井下,这就是他全部的工作内容。此时,听他吆喝我去烤火,便停下翻动矸石寻找黑龟的无效劳动,走进了他工作的绞车房。
“真是找表?”“肌无力”问我。
我说:“我早已成了无手表戴的无产阶级。”
“那你到这儿来撒哪门子酒疯?”“肌无力”一边坐在那儿启动绞车,一边追问我说。
我把冻红的双手伸到用泥巴围成的炭火火盆上,顺势坐在墙根下,掏出一支烟卷,对着炭火点燃着了,并自我嘲弄地说:“我找的东西,你该比我更为熟悉,你猜猜,猜中了我下令叫你回杭州老家。”
“我回不了家了。”他说。
“为什么?”
“我得的这个病,没有克星。”他对我苦笑着说,“我爸妈都是医生,为了能详知我的病情,又不使父母为我牵肠挂肚,我谎称同号得了‘肌无力’的病,我是为同号打听药方。爸妈回信说,这种病是长期劳累和营养匮乏所致,在劳改队是无条件治好这种病的。”“肌无力”笑得十分凄楚,这不禁使我顿生兔死狐悲之情。
我给他出谋划策道:“你可以用‘肌无力’,病为由,申请保外就医嘛!怎么能瞒着你父母,在这儿熬油灯呢!”
“我不比你傻。递了保外就医申请,队长才把我调到这儿来的。外边‘文革’闹得火热,劳改队是不会把咱们这号‘反革命’放回社会上去的。也好,现在劳改队这个大囚笼,是个保险柜,回到杭州家里,也许会被红卫兵当靶子打死呢!”我无言以对了。人生确实福祸无常,关在劳改队的“老右”,被认为是锁在笼子里的死老虎;如果当真回到社会上去,就会被认为死虎还阳,革命群众会当成真老虎对待,是吉是凶还真是个未知数哩!可是在劳改队,“肌无力”之症,能变为“肌有力”吗?坐等细胞一天天坏死,等于坐以待毙。在这阴阳界的十字路口,他该南辕还是北辙?
“人的命,天注定。爱他妈的怎么样,由他去吧!”“肌无力”见我久久沉默无语,便解开他的干粮袋,把两个白馍烤在火盆边上;他又在干粮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件来。
我耷拉着脑袋,以为他摸出来的是块咸菜,抬头一看,他手上捧着的竟然是一块龟化石。我腾地从墙脚站起身来,神情专注地朝那个玩意儿看了好一阵子,才分辨出来这不是我昨天在井下发现的那具龟化石。它体积比我见的那具小一点,但令人怦然心动的是,它背壳上粘连着一块直立矸石,颇似我童年见到的石龟驮碑。
“好玩吗?”“肌无力”开心地说。
“不仅好玩,更有象征意义。”
“我过去是学矿业的,要是没有被下放劳改,怕是踏遍青山,也找不到这亿万年前的石龟。感谢生活,给了我这玩意儿,有朝一日,我身体的细胞全部坏死,你可别忘了埋葬你这个同类时,将它当成殉葬品。”他说这段话时貌似十分欢悦,却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片凄婉之情。
我宽慰他说:“龟是吉祥之物,谁能找到这长寿之王,必定去祸免灾。”为了找乐,我便把我昨天夜班在矿井下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都他妈的怨那阎王爷(阎恒宝的绰号),不然我也会有一具龟化石的。我见的那具比你的大,我到这矸石山来,就是寻找咱们的生命图腾来的。”“肌无力”恍然大悟,立刻表示愿把他那具“龟驮碑”送给我。
其理由是:他靠近石山,可以趁井下打眼放炮、绞车停驶的时候,花点时间找上一具,留作纪念。
我不愿夺人之美,极力婉拒他的馈赠。“肌无力”最后说道:“这么办吧!你先拿去当作玩偶玩上几天,要是我能再找到一具,这龟驮碑就归你;如果找不到,你观赏够了,再完璧归赵怎么样?”这样,我有了历经亿万年时空、被天宇之神造山运动挤压扁了的一具龟化石。我用棉丝蘸着机油,把“龟驮碑”通体擦得油亮,在每天的劳役之余,观赏它背壳上迷宫般演绎历史与人生的八卦形网纹。
可惜,好景不长,我的同类“肌无力”后来因细胞坏死、窒息而亡。听到这令人心碎的消息后,我中枢神经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这具龟化石“完璧归赵”。因为这不仅仅是个权益归属问题,还包容了许多理性内涵:一、他是学矿业的,1957年剥夺了他为中华民族寻觅矿藏之权利,这具龟化石陪同他长眠地下,是对死者的最大安慰;二、黑龟驮着黑碑,正是那些受难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象征,我幸存下来,是个幸运儿,这具龟化石该与不幸者灵魂同在;三、龟是吉祥之物,此物也许能在“肌无力”转世之际,保佑他与太阳同升……
梦!完全是痴人做梦!白龟,黑龟,这两具不同色泽的爬行动物之图腾,在我如烟似雾的梦境之中,状若记忆长河中的两朵浪花。那白龟在我人之初的岁月,留下的是欢悦、安详,如睡莲入睡般的童真之乐;而黑色龟化石留给我的,却是历史在波光水影中的残荷败柳。
俱往矣!那具出土龟化石,伴随着“肌无力”君,重新埋进大山之腹了——上面驮着一个无字黑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