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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9章 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2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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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妹在这所医院。”我又说,“她会为你找最好的心脏专家来会诊。”

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的神色使我黯然神伤。佩丽怕我因感情冲动而泪落,便把我和紫兰给你带去的几盒“天然生命口服液”拿给你看,借以挡住你的视线。但你用手拨开了这摞纸盒,目光仍然追寻着我。

葆琛,此时我的感情已全然崩溃,但理智之闸门强使我收住了即将涌出的泪水。你我同属在一个时代蒸锅里,被蒸煮煎熬过的同一“品类”,在囚窗里已然成为莫逆的相知,难道你真要英华早逝,离我而去吗?

你的目光离开了我,转而看向窗子。这是京华,窗外没有西双版纳的密林和溪边自由自在的白云。你不要再寻找那流逝了的绿和飞逝了的云了,你在这间小屋,或许将接受第三次死亡麻醉,和第三次的开膛破肚。血是红的。云是白的。

我当真无法想象你再承受一次血涌之痛苦,因为你的血液里包含着你二十年的泪,血泪横流的场景,是会让每一个同时代知识分子泪雨纷飞的。

还好,上帝没有叫饱饮黄连苦汁的你,再挨上最后的一刀,你便因瓣膜感染而引发心力衰竭,于8月14日凌晨4点,走完了你血泪搅拌的漫漫人生路程。我欲哭无泪。我欲喊无言。

我的泪和言,都融进我这封寄往“方城门”的思念信函之中了。当然,我还要将这一纸冥冥祭文撒向活人的阳间世界,并掷向那历史和现实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祭坛。

1993年8月20日悲思于北京

[风标]

不知那是楼上哪位女公民的红头纱,被贝加尔湖卷过来的白毛旋风,给刮到一棵枯瘦的杨树上去了。

这是初冬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天,我面向窗户正在写一篇有关欧洲中世纪的散文,意向是想透过那架已停止了转动、被风雨侵蚀得遍体鳞伤的风车,来回眸日耳曼民族的历史。就在这时,窗外犹如一团彩霞飘过,我停下笔,痴、呆、笨、傻地望着那铺开在窗外的红头纱,它挺像巴格达童话的神毯,在空中飘悠了好一阵子,最后被面对我楼窗的那棵像老人手指般的老树树杈抓住了,那片艳红就留在了那里。

我想:在那个风天,每扇楼窗后与我同向的眼睛,都看见了这奇特风景的诞生。我的楼层上边,住着一位年过八旬的离休老局长,他在电梯间碰到了我,问我是否看见了悬空而挂的巴黎公社的红旗?老头儿想象力十分丰富,丰富得令我目瞪口呆。经他点化,我定睛看了看那片艳红,在风中抖开时,确实有点像面红旗,但是巴黎距离北京八千八百公里,这是标写在埃菲尔铁塔顶端一张世界瞭望图中的数字,巴黎的红头纱何以会穿过中亚、西亚,飘到京华朝阳区的一棵老树上来呢?

像反复咀嚼一块泡泡糖那般,我仔细琢磨着老局长那个形容词,竟然也咀嚼出一点点味道来了:面对比那面艳红更博大的街市风景,是不是有点硌牙和失落?因为就在那棵老杨树下,就地“练摊”地摆开一字长蛇的阵势,叫卖和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天,同层楼住着的一个邻居女孩,到我的写作间来找书看。我指给她看被挽在树杈间的那团彩云,她的回答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伯伯,真怪可惜的,那是一块质地很好的纱巾。”

“你怎么知道它是上等品?”

“我和同学去逛过‘燕莎’!”

“这不足以说明它质量上乘。”我说。

“伯伯,您知识比我多,视力可没有我好。”她一双晶黑晶黑的眸子,远眺着那片风景,“您又是个男的,没有女孩儿的眼力。”

说得在理。

我无言以答了。

邻居女孩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我想那棵老树,一定是嫌自己太丑了,像个丑老太婆似的。它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些,便从风中夺过来女孩儿好看的红头纱。”

“你看它年轻了些吗?”

女孩儿摇摇头:“没。”

“不是多了面颊上的几缕红晕吗?”

“它太老了。伯伯,它跟人一样,不是靠妆饰就能返老还童的。”

我笑了起来,拍拍她的头说:“你编织出来另一篇童话,很精彩,大了说不定真能当个作家呢!”

小姑娘非得追问我第一篇童话是什么。我隐藏起老局长的第一手“创作”,以调侃欺骗童真说:“是我编的,一片彩霞挂在枯枝枯杈上,简直俗不可耐。你的童话编得挺符合生态学生老病死的规律呢!”

她走了,留在室内一串风铃儿般的童真笑声。我有点内疚和惭愧,因为那一小块挂在树上的胭脂红,当真使我想起记忆中的一个被遗忘了的真实故事,而这个故事,如果说给邻舍的小女孩听,太刺激她稚嫩的心灵了,因而还是把它藏在我的心底为好。

冬日苦短,北方的天黑得总是很早,那天傍晚京城飞落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白雪和街灯的辉映下,那块红纱巾如同浸透了浓郁的血色,变得暗红暗红。我凝望它很久很久,凝固了的记忆便从那块红纱巾里蠕动起来……如果给这血色记忆起个太俗的名儿,可以称之为“真假林妹妹”的故事。

假“林妹妹”是个男性,上海人,名叫郑光弟。他时运不佳,在北大物理系毕业那年,正碰上了1957年反右的风暴潮。这人挺固执,不低头,不认罪,便翻了船,沉了底儿,被送进铁丝网内的劳改队来了。在清一色“老右”男儿国里,他之所以获得了“林妹妹”的绰号,缘起于他单薄纤弱的身板以及多愁善感的气质。他面孔清秀而文静,眼角眉梢常常流露着几分忧郁、几分悲楚,因而在男性王国里,成了星群中一钩沉月,颇受全体“老右”的青睐。

但就是这位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在“文革”初期演出了一幕果敢的悲壮戏剧。秋末冬初的一个晚上,劳改队队长晚点名时不见了“林妹妹”,队长派“同类”拿着手电去四处寻找他,将近午夜时分,“同类”们才在一个水塘旁边发现了他。他自我结束生命的方式,十分奇特:绳子的一头拴在塘坡的树根上,绳子的另一头捆住了自己的双脚,上半截身子顺着倾斜的塘坡,浸泡进塘水里。手电光下,发现了他留在树上的一张纸条:我因对未来绝望,而和大家诀别了。无论哪位路过这儿的仁人君子,只要像拉渔网一样往上一提绳子,另一个世界的万物之灵,便又和“同类”见面了。

出奇地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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