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方城门”的请柬——为曾经是“逃犯”的亡友画魂]
葆琛,你走得步履匆匆,使你众多幸存的昔日“同窗”,都难以承受这撕裂心肝的悲痛——刚刚五十八岁的你,竟然在这盛夏八月离我们而去!
曾经在劳改队中有过一次自杀经历,后又还阳于人世,你我都熟知的难友告诉过我:人间的城门都是椭圆形的,而阴间的城门不同于阳间,它是方方正正的。他说他自杀后,梦游般地在“方城门”前徘徊时,屡屡撞头而不得入,最后他活了下来,告诉我这个梦魂中的鄷都城的模样。就是他占卜过你的命运,说在今年夏秋之际,是饱受劫难的你的最后一劫。如果能像昔日在劳改队“伍子胥过昭关”那样闯过去,你可以活到耄耋之年;否则,这将是你弥留人间的末日……
我不十分相信他根据《周易》的演绎而来的占星之术,因而你几次来我家闲坐时,我都对此忌讳如深,没向你有只字的泄露。在我和你结识于劳改队的大墙之内,直到二十年后京华重逢,你留给我的印象,都具有男人阳刚般的坚强——尽管你在劳改生活的困顿年月,已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但是历经二十年风雨蛀蚀、饱经一次次浩劫而没有倒下的你,怎么会在劫后的日子里,生命之弦突然断裂呢?
在昔日的右派部落之中,你貌似弱不禁风,有着随风而逝的瘦弱,但是你每根肋骨硬得像落地锵锵鸣响的钢筋。“文革”中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逆来顺受,而你却做出了令人瞠目的选择:你逃了,逃出铁丝网和大墙,带着一提压缩饼干,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那儿名字叫西双版纳,在中国版图上可以寻觅到这块地方,它地处中缅边界,是亚热带的原始森林。一个毕业于中国名牌高等学府清华大学水利系的高才生,一个立志把混浊黄河水变成天河碧浪的有志学子,1957年被戴上一顶帽子之后,你的梦就开始破碎;在“文革”年代你做出叛离生你养你的北方的红高粱以及这片土地的抉择。一个20世纪满腹经纶的时代才子,竟然跑到西双版纳,过开了返祖的类人猿的原始生活。你告诉过我一个患难知识分子的传奇故事:逃跑时你是带了指南针的,你的目的十分明确,像那个时代的许多逃亡者一样,越过中缅边界,去另一个对你说来十分陌生但又不能不去的世界。你在那片充满瘴气的大莽林中东游西逛,南躲北藏;有时为了躲避森林动物的袭击,你数次爬上猿猴爬过的树藤,在藤条搭起的藤床上摇摆着过夜。是童真的复萌,还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你曾把这些原始古老的树藤,比喻成你落生后母亲手臂下的摇篮。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种没有诗情的苦涩浪漫,而这种浪漫支撑你生存下去,与林间的狼獾蛇蟒为伍长达半个多月之久。
你蓬头垢面,像个在神农架追踪现代科学的野人。压缩饼干吃光了,就与林鸟争食,吞噬林中各种浆果。有一次你误食了一种林中毒耳,靠在一棵大树下昏睡了不知多少时间——因为你手腕上的表早已变卖,究竟死去几天几夜,你无法向我追述清楚。苍天有情,使你死而复生;苍天无情,就在这次采食毒耳的充饥之中,你那生命的唯一罗盘——指南针,丢在一片倒木的草丛之中。于是,你在南国边陲的一片林海之中,失去了泅渡之舵,像虻蝇般地东碰西撞。拯救你于大难不死的,是看管一片橡树林子的傣族姑娘……
葆琛,你之所以敢在那个年代对我倾诉你的一切,除了你我同属1957年受难者的历史情结之外,还由于我们都崇敬文学。从司马迁著《史记》,到屈原自戕于汨罗江……你我如历数家珍,在可以说话的角落,低声絮语。我对你说:“你不怕吗?这话可够拉出去枪毙的份儿了!”你开玩笑地回答说:“一旦劳改队头头知道了这些话,你就是唯一的秦桧,因为我不能对第二个人说起这些。你曾经是个青年作家,作家的人格起点是良知,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些,我的西双版纳的野人生活,在未来能写进你的小说。”葆琛,我曾以同样的耳语,在囚窗之下劝说过你:“这些只能锁到你心扉的东西,你千万别再和第二个人讲了。”你的回答使我潸然泪落:“维熙,生活之折磨,我已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我是活不到离开囚窗那一天的一个时代殉葬者,所以我必须让一个人知道,他就是你。”
葆琛,我牢牢记住了。它沉重如铁,是记忆的筛子,永远也筛不掉的。其中,尤其使我动情的,是你作为一个人的自剖。你说:“我是人,又非人,当你有朝一日有拿笔写作的权利时,千万不能疏漏下我的罪过。那个在丛林中救我一命的傣族姑娘,在那小竹楼里给了我一切。她使我从死到生,从生到死,最后以身相许。可是我在两个多月的时光里,始终没有暴露囚徒身份,这已是一种欺骗;更为不能宽恕的,是知识分子的洁癖,我总觉得小竹楼上边住人,小竹楼下层养猪、养牛,拉屎、撒尿……我不习惯,当她一切都给了我这个社会贱民之后,我偷偷地回到北方来了。我别无选择,我怕她挽留我,我和她诀别时在午夜,她正在酣睡之中。为这件事,我良心可能要忏悔到死。”
葆琛,作为小说我还没来得及动笔,却先坐在这里写你的祭词和悼文了。尽管当时在劳改队受难的知识分子群落里,你因病魔缠身而沉默寡言,但你在我面前是透明的,是立体的,是勇敢的,而不是鄙琐的。试想,你在小竹楼里的真实面貌一旦暴露,你会带给那傣族姐妹什么呢?是欢悦,还是恐惧?“文革”的气味在当时已充填了中国的每一立方的空间,即使是密林中的边塞亦不例外!不知你在阴间是否记得,也是和你一样叛逆的祖籍扬州的“老右”陆鲁山,不是在和你同一地点,在跨越中缅边境界标时,被打断了一条腿吗?你如有知,千万不要再为此事在九泉之下自析自责了!
作为一个短暂的人生来讲,你在阴霾岁月留给我的是一弧流星之光焰。我无法想象你在西双版纳大莽林中的日日夜夜,是怎么战胜孤独和恐惧的;在你身无分文、囊中空空时,又是何以用孙悟空的分身之术,一下子从南疆浪迹到昔日绝命人“走西口”的晋西北的。是扒火车?是靠步行?渴了喝的什么?饿了是不是当过手心朝上的乞丐?这些逃亡途上的艰辛,你都没有对我倾吐,你急于想叫我知道的,是你流窜到的地方,可以遥见残破的旧长城和烽火台;再往西走就跨入内蒙古的准格尔草原——你就是在那儿被缉拿归案,回到囚笼中来的。
你混迹于开山修路的民工队伍中,姜葆琛的真实姓名已经死去,你更换了名字,只为有口饭吃,求得生存。你说那段日子里的你,变成了只会干活不会说话的哑巴,偶有喘气时间,你的心灵就和古老的烽火台对话:
“我的老祖宗,你知道‘阿波罗’号宇宙飞船,已然飞上月球,并从月球上取下几块泥土了吗?
“我的老祖宗,从我住的工棚再往西南走一段路,就是黄河。我是学水利的,有朝一日还能为整治黄河出把力吗?
“我的老祖宗,昔日秦始皇为了筑造你,累死了无数背石的民夫。这场血腥的‘文革’,据说是为了构筑另一个‘钢铁长城’,搞得冤魂遍地,血流成河了。烽火台,你能看见这一切吗?”
你说,你对古老长城的独白,纯属精神宣泄;不然,你会闷死在民工队伍中的。在无人迹的西双版纳,你感到孤独;在入夜之后鼾声如雷的民夫中,你仍然感到如同孑然一身。解除你孤独的是一副手铐和摩托车的马达喧叫声,为了防止你中途逃跑,你被锁链锁在武警的摩托后座上,开始了从古长城下向北京的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