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
我当过冒牌工人。并非我自愿去鱼目混珠,而是劳改队下的铁令。
1974年暮春初夏,我在山西大辛庄农场接受灵与肉的改造。院墙外边虽然挂的是“农场”牌子,实则在墙院之内“五脏俱全”。有烧砖大轮窑,有车、铸、铣、刨等车间。当然,为了填饱肚子,也有一部分老弱残兵种些粮食:旱地种玉米(山西人叫玉茭),水田种稻子。我先干农活,后烧砖窑,再后来知道我还有点文化水儿,劳改队叫我学开铣床(一台老式立式铣床)。
这只能叫干劳改队的工业活儿,称不上冒牌工人。不知是山西省劳改局的旨意,还是劳改队自作多情,在那年的春夏之交,忽然冒出来一项要生产“四氯化碳”的任务。那位满口地方口音的劳改队长,有一天把十几个“臭老九”召集到场部会议室说:
“俺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要当一段时间‘工人’了。”
十几个“臭老九”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工人”顶天立地,是国家的领导阶级,特别是在“文革”年代,“工人”二字的含义尤其不同凡响,身陷地狱之门的劳改队成员,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响当当的工人哩?可是队长话里藏有伏笔,只当“一段时间的工人”,言外之意,就是说过一段时间,身份仍然还原,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
即使如此,我们十几个“臭老九”,也仍然想过上几天当工人的瘾,因而在面面相觑之后,人人面露喜色,静听劳改队长的吩咐。
“你们知道这是为啥吗?是为了工作方便。”劳改队长是个大老粗,直接向我们亮出了底牌,“听说四氯化碳这玩意儿,能给天上飞的飞机加火(助燃),能给国家做贡献,俺们不干谁干?”
经劳改队长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一点点:入冬之后,就见过去搞过工程设计和从事过化工工作的劳改队成员,被聚集在一起,星夜兼程地进行画图。天刚化冻,在围墙内的一片空地上,挖槽的挖槽,拉砖的拉砖。原来这是未来的“四氯化碳”生产车间。
“今天俺把你们召来开这个会,有个雷打不动的指示,就是到了河北张家口之后,嘴上贴个封条,谁也不许暴露劳改队成员的身份。”劳改队长反复叮咛我们这一点。道理很简单,如果对方知道去学习四氯化碳生产的人,是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人家会拒之门外,事儿就砸锅了。最后,劳改队长又给我们打了打气,他说:“你们脸上也没刻着‘劳改’二字,挺起胸脯拿出工人主人翁的架势来,俺看准能学回点本事来。你们又都是知识分子,俺们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才选上你们这十二个人。你们千万别忘记到了张家口,就是工人了……”
直来直去,毫无虚词。
当年夏天,我们就去扮演工人的角色。舞台是张家口市××化工厂。
离开牢笼,本身就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怡之事,又披上了“工人”外衣,惬意之中又夹杂了几丝神秘意味。大概是怕我们不小心露了馅儿,我们一行没有住在厂区招待所,而是在离化工厂约有三华里的小旅店栖身。
化工厂培训我们的师傅姓张,四十多岁模样,赤红脸膛,爽直善谈。向他学艺并不困难,使我们为难的是,这个西北汉子,常常把我们引为知己,破口大骂“文化大革命”:“娘个×的,这是他娘的什么年月!天底下地盘这么大,没有好人走道的地方了。”
我们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敢应和张师傅的海骂。“屌!你们都是瞎子和哑巴,咋就不吱声哩?”他说,“我带过许多徒弟了,没见过你们这号徒弟!”我们为了把角色演好,又不能招师傅怀疑,唯一的办法就是及时转移话题,机敏地把政治引向生产技术问题上来。一到晚上,我们才开始“同类”之间的窃窃私语:
“这汉子真是个好样的。”
“张师傅净讲大实话。”
“时间长了,我们总不能总当哑巴呀!”一个“老右”说道,“人家讲实话无罪,咱们可就是罪上加罪,万一‘闸门漏水’该咋办?”
我说:“不才一个月的学习时间吗,把哑巴的角色演到底吧!这是角色对演员的规范,千万要‘紧闭闸门’!”
我当真身体力行做到了这一点,以躲避可能招致的政治灾祸;但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在张家口我历经了一次生活浩劫。一天,张师傅叫我到生产“四氯化碳”的二号炉旁去看一下炉温,特意叮嘱我不要怕麻烦,一定要穿好石棉服,戴好防毒面具再去。在此之前,他已然对我们这些“冒牌的伪劣产品”多次交代,执行生产的工艺流程,不能有一丝马虎。因为那玩意儿十分易燃,并能使人窒息;有两名不执行操作规程的夜班老工,已被阎王爷夺去了小命。我对张师傅的叮咛也十分看重,怎奈当时我急于去解小手。本来我先去解小手再去炉旁转转,并不会延误张师傅对我的要求。但在劳改队十几年的改造生活,使我中枢神经产生了闻风而动之特殊功能。我憋着一泡尿,想尽快完成任务,好去厕所。到了更衣小屋,觉得穿戴这些玩意很费时间,便甩下劳保服装,直奔二号炉而去。我想:连来带去,有两分钟足矣,何必“八擒孟获,多此一举”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在我刚刚走到二号炉炉罐之下,“嘭”的一声,从炉内溢出的气体,像闪电一般突然自燃,我立刻被蓝红色的火焰包围个严严实实。最初,我只知道衣服着了火,因为我听见工人们的喊声:“躺下,快躺下——打着滚出来——”但当我躺在一间简陋的诊疗所病榻上清醒过来时,我才发现我的面部都敷着纱布和绷带,守候在我身旁的“同窗”对我说,是张师傅和两个工人,把我从火舌中拖死狗般拖出来的,要不是抢救及时,又多了一个冤枉的“老右”奔往西天正路了。
我呢喃着:“几度烧伤?”
“算你命大。”我的“同窗”对我说只是面部轻度受损,“当然,头发和眉毛都焦煳了。”
我挺悲壮地说:“索性烧死也就算了,要是弄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会去摸电门。”
“别。大夫说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从事发到把你拖出来,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张师傅呢?”我悔恨自己的一时疏忽。
“他说他会来探望你的。”
当真,在当天晚上张师傅骑着自行车来看我了。批评我几句是少不了的,我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是为了宽慰我的心,还是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产生了友谊?我梳理不清。反正他问到了我的家庭。当我说到我是老母亲的独生子时,他说他也是老母膝下的独根苗苗。
“阿弥陀佛!万一你要出个好歹,我这当师傅的该怎么交代?”他说,“在这年月,图个平安就行了。”
我“嗯”地应了一声。
“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至少有四十岁了吧?”
我又点点头。
“听你谈吐,像是个喝过墨水的人,为啥只是个普通工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