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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古城西安也留给我一些十分美好的记忆。记得,在《第十个弹孔》开拍之后,艾水曾用一辆车子拉着我到处乱转,去参观陕西的文化古迹。我最难以忘却的是,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去华清池洗温泉澡。
劳改多年的我,对洗浴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平日一身汗,下雨一身泥。收工回来找盆冷水,胡乱擦擦就行了,因而晚上监号里充满汗臭。可是他对我说:“不行,你不去也得去。那儿是杨贵妃洗过澡的地方。”
我被他拖上了车,直奔目的地。在车上他见我没有什么兴趣,便又开导我说:“唐诗里怎么形容杨贵妃来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一代绝色洗过澡的地方,你这个劳改犯,理应去开开荤嘛!”
我开玩笑地说:“她只喜欢黄巢之类的武将,不欢迎小小文人。”
“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和黄巢有共同点,那家伙谋过反;你不也有当过‘反革命’的历史吗?”
“人家可以千里走马送荔枝,我的马在哪儿?”
“这就是你小看自己了,你不是在田野里当过‘牛马’吗?”
我终于被他逗笑了:“好!让我与杨贵妃的香魂共浴一回,留个美好的记忆吧!也算没白来西安一趟。”
当时,华清池洗温泉澡的地方,是一块块光洁的大理石,分割成一个个小小圆池。我和艾水光腚,各下了一个池。我是不怕光腚的,在炎阳似火的夏天,在劳改队我有过裸身挖沟的经历,因而并无异常的感觉;我不能适应的是,脚下的石头太光溜了,使我踩惯了泥浆的脚板,常常趔趔趄趄地打滑。尽管我的脚步已经小心翼翼了,还是在池边上滑了一跤。还算幸运,没有摔倒整个身子,但是一条腿被硬硬的池边石头,划破了一层表皮。艾水慌了,忙爬过来搀扶我,并光腚俯下身子,查看我腿上的伤情。我说:“小事一桩,在劳改队磕磕碰碰的是家常便饭。”
他看见我没伤筋动骨,便也轻松了许多,对我开玩笑说:“你知道这是为啥吗?杨贵妃想留下你,不让你离开这儿!”
我说:“她要是香魂犹在,只会爱你不会爱我。”
“为什么?”他支棱起两只耳朵,“我在洗耳恭听!”
“我是劳改犯转世,而你是——”
他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哈哈大笑道:“你低头看看,她‘吻’的是你的右腿,而不是左腿;这足以论证,杨贵妃喜欢你这个爱讲实话的‘右派’;不过由于她吻你心太急切了一点,咬破了一层皮。这是你身离苦海后的一大乐事。嘻嘻……”
说笑归说笑,我们穿好衣服后,艾水还是找到了华清池的医务人员,为我的右腿进行了消毒包扎。1979年至2000年,已然二十一个年头过去了,此情此景仍如昨日,使我永生难忘。至今,那条右腿在华清池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它是我在西安一段最为美好的记忆。
我怀念古都西安。因为它是我文学生命复苏时期,一个非同寻常的驿站。
2001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