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巴开不进村内的小巷子,我们刚刚下车,就有一个中年妇女,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凭着智力,我很快猜了出来,她该是王家的儿媳——因为她身上没有昔日“三朵金花”的形态。果不其然,当她搀扶着我的胳膊,在高低不平的巷道向前走的时候,她说她嫁进王家时,我已经离开她的家了,后来听公公说,我已经平反了,有一次公公还让她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听广播小说:“书名叫啥北……北国……”我告诉她:“叫《北国草》,不过那已经是翻过去的老皇历了。”此时她已搀扶我到了巷子中间,一家人已经在门口等候我了,因而我顾不上再多说什么,急于和门前的人一一握手。
1972年至2009年,时间虽然流逝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我还是能从她们的眉宇间,识别出“金花”三姐妹来。当然人都变老了,但庭院和房屋却变新了——难怪我上午没能找到这个老巢呢,随着历史进入新时期,王铁匠的房舍已非昨天的残破模样。可是我的惊喜瞬间转化为了不安——因为在迎接我的人群中,有闻讯赶来的乡亲和街邻,但唯独不见王铁匠夫妇。“三朵金花”感谢我几十年后还能记住她们的双亲,但是告诉我她们的爹娘已经辞世,这让我的感情顿时沉入谷底。按年龄计算,王铁匠夫妇大不了我几岁,但人间祸福无常,当我这个当年的劳改犯来此谢恩的时候,他俩都不在人间而去了天堂。奈何!面对此情此景,我要求能看一眼他俩的影像,“金花”们便带我走进昔日的老屋(今日的新屋),墙上挂着老夫妻和儿女们的肖像。此时此刻,多少往事闯入我的心扉,当我低头向王铁匠夫妇的遗像垂首默哀时,泪水立刻涌出眼帘,并流下腮边,致使我不得不掏出纸巾,擦着流淌下来的泪水。
此时,随同我进屋来的山西友人祝大同,为了转移我的悲凉心绪,便用他特有的山西腔调高声说道:“从老,您两眼别总看墙了,看看您身后的小娃儿吧,长得多水灵,多漂亮!”我回过头来一看,果然有一个白白的小娃子,长着一头黄发,正在朝我启唇而笑。我不知这个娃儿是王家之后代,还是哪朵“金花”的骨血,便把口袋里装着的二百块钱掏了出来,塞在他肉乎乎的小手掌中。“金花”们喊:“快谢谢爷爷——快谢谢爷爷——”小娃子稚嫩的笑脸,引起满屋人的笑声,这才让我那颗沉重的心得到了舒缓,我破涕为笑地说:“该谢的是你们一家人,在我当劳改‘煤黑子’的时候,你们给了我——”
我的话被打断了,“金花”姐妹们说让我去看看当年我住过的土屋。我想转身出屋,但被她们拉扯了回来,她们挑开屋内一个布帘说:“您住的那间耳房,与这间正房打通了,您过来看看,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我眼前的这间新房,不仅土炕没有了,而且变得四壁皆白。我抬头向上看看,昔日耗子闹天宫的纸糊顶棚,如今也变成了实顶。我开玩笑地说:“大概你们今天不再养猫了吧?”
三姐妹都笑了,反问我说:“您还记得棚顶上耗子闹窝的事儿吧?”
我违心地说“忘了”,是想让她们高兴。因为我个人的苦难历史驿路上,也留下了她们的生命烙痕。按年龄讲,当时她们姐妹正是分别读大学、中学和小学的年纪,但历史并没有赋予她们这种机缘,因而也像她们的爹娘一样,到了人生的中年,还是生活在庄稼地里的乡间农民。这是我个人感伤之外的又一个感悟——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文革”年代,对国人的雕塑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这几朵“金花”的人生就是例证。感伤之余,我说让我去她们爹娘的墓地看看,姐妹们对此动议一致反对,其理由是山路崎岖难走,怕我这个年近八旬的老翁出啥闪失。我只好作罢。
中国文学馆的友人傅光明,出于怕我再陷入感伤的情怀之中,便向我指指他腕上的手表。祝大同的表态更为直接,他指了指快要落山的太阳,对王铁匠的儿女们说:“赶快到门口照张合影留念吧,晋城文联还邀请从老到赵树理纪念馆去题字呢!”全程跟随我拍照的晋城文联的谢红俭女士,此时也以主人的姿态,催我快点离开这所古宅,于是,我在门口与王铁匠的后人合影之后,不得不挥手与我劳改时期的生命驿站惜别……
当大巴离开南坪村时,坐在我身旁的堂弟对我低声说:“大哥,刚才见你几次落泪,我心里非常难受。”
我说:“那是苦难历史和底层人民的美丽人性赐予我的,我一定要把此行书写成文,以诠释山西对我的厚爱。”
为此,归京之后,我除了挥笔此文之外,并翻阅近百本相册,寻找我的形影,以向山西的《作品欣赏》的读者,展示晋阳大地的晋善晋美,并不负历史的过去和改革开放的今天……
2012年的炎夏七月于北京
[井深情更深——追忆一位老公安的灵魂肖像]
十月金秋,我去山西伍姓湖劳改农场访故。现任的劳改场长,询问我想到哪儿看看?我说:“我想去看看当年的那口水井!”
我之所以难忘那一眼井,实际上是怀念一个人。他名叫陈大琪,是昔日对我们施行专政的劳改队指导员。不巧的是,场长告诉我他因病住进了外地医院,我无缘见到他。失望之余,便想起我必须去看看那口井。
我浪迹到这个劳改队的时候,正是“四人帮”覆灭前猖獗一跳的日子,1976年唐山又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政治灾难与自然灾难并发,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一天,陈大琪对我说:“给你一个新任务,你每天除去当好统计员的任务之外(即掌管全队劳动报表计算),上边有指示,咱们这儿也要预防地震。你每天早上和晚上,要抽时间观察两次水井的水位涨落情况。”于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和我们监舍旁边的一个圆圆的大口井,发生了亲密的关系。
我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手拿一个米尺,来到井边伏下身子,把卷曲着的米尺放开,测量井水距离井口的距离,以判断地下水位是否上涨。有一天晚上,我照常去陈大琪的办公室汇报水文情况,他把办公室的门关住之后,突然询问我说:“你看,是不是有可能发生地震?”我说:“水位无任何变化,好像没有什么迹象。”他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但又难以出口似的,最后他终于停下脚步,有点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明了他的心病——他是询问我是否能发生“另一种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