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洞的文学讲座举行得十分隆重,不仅座无虚席,连礼堂过道都站满了临汾地区的文学爱好者。加上我们五个文友的生活经历各不相同,艺术风格又各自相异,因而给后来人的“点火”作用是巨大的——特别是当时处于文学死而复生的年代,“八亿人民一浩然”的“文革”大幕刚刚闭合不久,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文学百花初绽的时期,因而讲座进行了三天,热度依然如初。直到会议结束时,我们被围在讲坛上都难以脱身——临汾的文学之子有的找我们签名,有的还买了我们的书让我们题字留念。最后还是怀礼学长出来替我们解围的,他对临汾地区的文学之子们说:“签名题字只能留作纪念,重要的是动真格的,那就是写——写——写——。咱们尧都自古以来精英辈出,你们要接过接力棒,在赛跑中超越前者,否则对不起从北京来的几位作家。”
文史纪录证明了学长的预言,到了80年代中后期,临汾地区走出来的多位文学骄子,跃上中国文坛。其中有曾任过中学教师、后来写出多部小说(包括传记文学)以及散文随笔、被文学界誉为“青锋剑”的韩石山;有写出普通农民生活小说《祭妻》,又创作出《天羽》《天狗》和反贪廉政长篇生活小说《抉择》等多部作品,后来出任山西省副省长的作家张平;当年给我洗过脏衣脏裤的小学妹王鹰和她的先生齐国宝,在临汾写出了经济扶贫的长篇纪实之作《黄土之魂》;更可以传为文史佳话的是后来人张继善,为了写作他居然辞去了工作,苦苦耕耘出反腐长卷小说《黄河作证》……他们以作品,宣告他们对文学追求的忠贞不贰。还有许多出自临汾地区的文学人和他们的作品,笔者为节约篇幅,不在这里一一赘述。这都说明古尧都的文脉与地缘,是孕育文学的一方沃土。加上怀礼学长反用“武大郎开店”的人生哲理——以“比我高的都进来”的天高地阔的大视野为旗,让晋南文学熠熠生辉,誉满山西并走向全国。
不能略去的一则闲笔是:讲课结束之后,我与北京的几个文友,畅游香火鼎盛的临汾的尧庙和洪洞的广济寺。在广济寺我们曾想找到当年为我打开生命秘籍的僧人,但苦于当年没能问出他的法号,这位高僧到底离开了寺院,还是已经圆寂归天不得而知,但我留在晋阳大地的人生故事,还是引发了文友的评说:
心武说:“命运学里蕴藏着科学,只是科学还没发展到破解它的高度。”
斤澜说:“维熙的命很硬,近二十年劳改活了下来不说,还大病皆无。这让我记起我们五五年冬天一块儿去北大荒时。黑龙江刚刚冰冻不久,他非要去走冰,正赶上江面冰裂,差点掉进冰洞里去的时候,被一个垦荒队员拉住了胳膊。哈哈哈哈……命!这就是命!”
友梅接着斤澜的笑声,来了几句黑色幽默:“他要是掉下去,那就影响五七年反右了,北京青年作者中少了个右派,‘四只黑天鹅’就剩下三只了!”
绍棠说些什么,由于年代久远,我已无从忆起,但在“苏三牢房”和广济寺玩得十分开心,是深深刻在我记忆中了。之后,我们没能及时返京,又被山西汾酒厂接走,到美丽的杏花村享受美酒之醉。美妙的是,我们到了杏花村的当天,正是细雨纷飞的日子,耸立于绿丛中牛背上牧童的雕塑,与杜牧的诗融化为一,真是一种清纯的享受——何况我们五个人中,有的是酒徒,有的是酒仙,因而与厂长对饮汾酒时,舍掉酒杯而改用的瓷碗。因而此次我回“娘家”之行,既重温了山西人性之善,又觅到杏花村美酒之香。在归京的火车上,我们之中年纪最大、被我们视若兄长的林斤澜,说了一句心语:“我生长在南方温州,这是我第一次来山西,过去只知道迷恋瓯江风情,想不到山西也是一块迷人眼球的风水宝地,连酒浆都有别于其他酒乡,更别具风味!”
人是有情物。
酒是有情物。
两情燃烧融化为一,更铸造了我们一行的文学魂魄。这是告别山西之后,留在我们心中的一曲人与酒的绝唱。
这是我第一次回“娘家”的美好记忆。之后,我又多次回山西访故。其中,动人心魄催我泪下的一幕,还是发生在尧都地区的宝地上:2005年年底,作家出版社把一部即将付梓的文稿交到我的手里,说是受作者委托让我过目。我是作家出版社的原社长,退休下来还关注着出版社的成长。翻看手稿时让我更为吃惊的是,此书稿是一部题为《黄土之魂》——反映山西临汾地区古县经济扶贫的纪实文学,作者不是陌生人,竟是我在临汾时的小学妹王鹰与她爱人齐国宝。读罢书稿,我深为他俩的底层情怀和文中的泥土气息而动情,想不到当年的两只小麻雀成了文学天空的飞鹰了。对比几年前,我为其写过序言的另一部纪实文学《中国邮电梦》,有了令人惊异的飞跃。因而读罢书稿后,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他俩表示祝贺。
到了第二年——2006年的暮春时日,我应下广东东莞的讲课邀请,正准备南行时,突然接到王鹰和国宝从临汾打来的电话,说是临汾文联已与出版社商定,在临汾地区的古县召开《黄土之魂》的座谈会,希望我能回“娘家”来与故土亲人们欢聚。当时我确实犹豫了:近十几年来,我几乎谢绝参加类似的书评会议,以求人生晚年生活之散淡,何况我已应下东莞之邀,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才妥当呢?
王鹰是个机灵的丫头,她听出我的话音吞吐,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便一下拿出了她的“撒手锏”说:
“山西可是您的‘娘家’呀,当年您从‘大墙’里出来,可是石破天惊之举。难道怀礼老人升天走了,咱们的亲家关系,就成了断线风筝了?”
我心跳立刻加速了,想对王鹰解释其原因。但这个山西辣妹子不等我说话便连珠炮般打断了我的思绪说:“您过去是作家出版社的社长,出版社肯定告诉过您了——如果他们忘说了,我今天告诉您也不算晚。临汾把您和出版社编辑的车票都订好了,三天以后,我和国宝在太行山下的古县恭候你们。”
我痛快地应了声“好”,没有对她说起东莞的事,便放下了电话。之所以如此,我去山西是对历史和亲情的报答,我不是一只没有良知两条腿的人狼。我立刻打电话向东莞道歉,推掉了东莞之行的邀请,于四月初旬的一天,与出版社的友人登上西行的列车——火车从太原拐弯向南,沿汾河之畔奔向了临汾——再由临汾乘汽车奔往古县。
依旧的太行山峦。
依旧的汾水潺潺。
依旧的临汾旧友,但唯独见不到学长怀礼的身影了。因而当我住进古县招待所后,经历的是一个失眠之夜。之所以失眠,是因为郑怀礼学长的形影,走进了我的脑海。起身静坐窗前,凭窗外望街上灯火,先是忆起1983年,我与四位文友的临汾与洪洞之行。继而又忆起1987年,我才访问德国、法国和奥地利归来,便接到怀礼学长从襄汾老家打来的电话,他说他离休之后,身体反而不如工作时期了。我立刻动员学长:来北京大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有什么顽症藏在体内没有,您和大嫂就住在我家里,我可以陪您去医院。”
他说:“那太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