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杰说:“你的分析有道理,他似乎有话不敢对我们说。走,过去试试,看能不能让他对我们口吐真言。”
我们停步于这位僧人身旁,说明我俩的身份是来朝圣的游客,后又说明我们是文联的,不是哪个革委会的。俊杰的话刚刚说完,老僧突然停下锄头,低声道出了他的禅语:“你们二位一走过来,我就知道你们该是行文的善人。我要倾吐的佛语是,这位年轻的施主,一条独臂已然说明少年时吃过苦头,贫僧就不多言了,容贫僧对这位年长的施主多言上几句,他过去一定受过牢狱之灾,是得到人间恩施后,才有今天与广胜寺贫僧会面之缘的。容敝僧再说一句呓语,这儿不会是这位施主的久留之地,有朝一日施主是会像鸟儿一样,飞回你老巢的。”
我愣住了。俊杰也惊呆了。试想,我来文联已然有一年的光景,从穿着打扮上看,早已与那身劳改囚服绝缘,他何以能透视生命的过去,又何以预言我要回到“老巢”。我急于想知道他口中“老巢”的含意,是指我重返“大墙”,还是寓意我要回到北京?但他已经低垂下头锄地去了,无论我怎么询问,他都像两耳失聪那般不再作答,专心致志地去锄地了。
返回临汾后,我把此事告诉怀礼学长,并询问他“老巢”二字,是不是说我要重回劳改队。他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为我解疑说:“你怎么能总朝坏处想,巢者家也——那位老僧说你快要回到北京去了,这是大喜事嘛!”我说:“这是您对僧人佛语的乐观解释,近二十年的劳改形成我的思维定式,只要是令人费解的中性语言,我总是往坏处推论。”怀礼学长虽然依然在笑,但说话的声音却低了下来,他附耳对我说道:“有句历史谚语你一定知道,这句话叫‘物极必反’,‘文革’像是棵狗尾巴草了——虽然现在又冒出来‘两个凡是’,但我论断这是‘文革’的强弩之末,中国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了。你说,到那时候你是回家,还是重进‘大墙’?维熙,让时间验证我的话吧!”
其实,就在郑怀礼学长对我笑谈“物极必反”和“两个凡是”之际,他和地委宣传部部长郭璞,都在接受“两个凡是”的政训。郭和郑被政训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俩盖章签字,把我这个在“大墙”里劳改的右派,调到临汾文联来工作。此事,是文联一个绰号大梁的同事告诉我的,他让我将此事一定要锁在心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坚信郑老的话,阴霾的日子快结束了。文友这番真情表白,对我个人来说,虽然若同一剂安神液,但为我来尧都而让郭璞部长和怀礼学长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这让我忐忑不安。
好在多年的劳改生涯,形成了我逆向思维的定式。我一方面做好重回“大墙”的准备,另一方面则更为珍惜来之不易的时间,描写监狱的真实生活之作《大墙下的红玉兰》,就是在这个时刻落墨的。记得,当时我不分白天黑夜玩命地笔耕,一部近六万字的中篇小说,我是在十个昼夜写完初稿的。初稿完成后,我长出了一口气,最大的慰藉是不仅对得起自己的文学良知,更没有愧对怀礼学长对我的期望。我本来想将此事告诉怀礼学长的,但考虑到他正处于承压的日子,不应给他增加任何麻烦,便把初稿藏于书桌底层。但是让我想象不到的是,一天怀礼学长来找我了,脸上没有任何愁楚表情,笑容依然像往常一样。他说让我与俊杰去西安电影制片厂,完成前辈作家马烽提出的一个创作任务:因为我挖过煤,又到大同煤矿采访过井下挖煤的“娘子军”,此次与俊杰同去西影厂,完成《井下娘子军》的剧本写作任务。
谜!对我来说是个谜。怀礼学长何以会在这个时刻,让我离开尧都去西安?是不是怕这把火烧到我身上,让我避开风口浪尖?我之所以这么猜想,并不是空穴来风——就在前两天,一位名叫侯桂柱的文联同事,把我叫到他的屋子,他说话的态度虽然温和腼腆,但谈话的内容却十分沉重。他说他是代表有关领导询问我来临汾工作的整个过程的,希望我能很好地配合。我开始礼貌地回答了他的询问,告诉侯在1955年全国第一次青创会上,当时我和段杏绵皆为北京代表,所以我认识了段杏绵。后来她与马烽结婚后迁往太原,因而我这封生存状态自白书,便寄给了身在山西作协的她——至于我怎么会到了临汾,对其内情一概不知。侯桂柱似乎也是在应付差事,听了我的自白之后,也没有再对我穷追猛打,只是说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写一份文字材料交给他。我明确地告诉侯说:“没什么可以写的,清查组如果觉得调我来临汾工作不妥,送我回劳改农场好了。”这是发生在两天前的事,两天过后怀礼学长就让我和俊杰去西安,无疑是让我躲避开“两个凡是”的纠缠。
我听从了学长的安排,与俊杰一块儿去了西影。到了西影之后,我首先和俊杰还是竭尽全力把“娘子军”的剧本完成。工作之余,我修订《大墙下的红玉兰》的初稿,并将其寄往上海的《收获》。因与同来西影的俊杰相处甚洽,在小说寄往上海之前,曾请他过目了这篇作品,他读过原稿后充满友爱地劝我,因小说主题尖锐而敏感,人物结局过于悲凉,劝我不要发给任何文学刊物。我感谢他对我的关爱之心,之所以没听友人的规劝,全然在于身处人生十字路口的我,已然有了重回“大墙”的精神准备。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之下,我还给时任中组部部长的胡耀邦写了一封短信——因为在50年代他任团中央书记时,关怀过北京的几个青年作家。我在信中除了向耀邦同志简述了我在苦海行舟的概况之外,期盼中国历史能迎来历史新时期的曙光。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声,而是1957年五十多万受难知识分子的心声,更是进入“文革”后中国上千万冤魂的心声。给耀邦的信写得也百无禁忌,一切都听天由命吧,大不了不就是“飞回老巢”再进“大墙”嘛!回到临汾,时间已是1978年的深秋,我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是留下还是重进“大墙”,我做好两方面的精神准备。我想:即使是重回劳改队,我也不会忘怀山西前辈作家和古尧都对我的厚爱——当然,更要记住怀礼学长对我的呵护,因为他重新燃起我内心的文学圣火,就是重进“大墙”这圣火也不会熄灭了。
就在这年的初冬,我的命运终于从问号转化为句号。洪洞县广胜寺老僧的禅言,得到了完美的验证:正像怀礼学长剖析的那样,鸟儿要返巢不是重返“大墙”,而是要回北京——当年惩处我的北京日报,为我下达了一纸“改正错划右派”的平反通知,由报社文艺部的李凤翔送达山西太原,又从太原转到了临汾。
记得,当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怀礼学长塞给我一块擦泪的手绢。我那双沾着泪水的手,紧紧握着怀礼学长的手说:“您扶我离开苦海上岸,已然是苦难时代的乐章,在生活上您还像兄长般呵护我,在祸福相间的十字路口,你总是帮我脱离困境。即使是古代惜才的伯乐,也不能与学长您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