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郑昆山两步跨过来,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给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挣脱郑昆山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扯着尖嗓门答道:“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过饿,见着饿死鬼就心里难受。俺爷爷就是肚子没食饿死的,俺看见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肠的爷爷!”
“头人”手拿着那捆干苇子,站在齐腰深的穴坑里直愣愣地盯着郑昆山,不知是该听科长的命令,还是该听“娘娘”的指示。其他几个人手拿铁锨,也大眼瞪小眼地愣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索泓一装作对这个局面视而不见的样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掏着丁君的破棉袄口袋,但他眼角的余光,本能地投向了郑昆山——他担心郑昆山会暴跳起来,一巴掌把李翠翠给扇进穴坑。
郑昆山果然向穴坑奔去,他边走边把两手握成了拳头。
“头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几个“氓爷”露出惊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态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屏住气张望着。
只有那个吃过李翠翠耳光的奸尸犯,猥琐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他把那捆干苇子,从“头人”手里拿过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说:“右派就是反革命,是地道的‘敌矛’,对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双卑琐的眼睛,看着郑昆山,期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扩展。
郑昆山和李翠翠距离在缩短。李翠翠没吐出一个字,只是高挺着胸脯,两只圆圆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郑昆山铁青的脸。真也怪了,他那双长年累月穿着的大头鞋,就像鞋底抹着万能胶一样,移动得越来越缓慢;那紧握着的双拳,也随着脚步节奏的放慢而痉挛地松开。当他走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视线转向那捆干干的芦苇,脚上凝集了全部的愤怒,狠狠地把芦苇捆踢到穴坑里,朝那奸尸犯怒目而视道:“还发哪门子愣,把苇子快点摊开!对于‘敌矛’,我们也讲人道主义!”
云开了。
火熄了。
一场虚惊过后,人们似乎都发现了还有降服捉鬼钟馗的人——这就是李翠翠。李翠翠为了给丈夫圆上脸面,滴水不漏地说:“郑科长也是一片好心,想快点埋葬死人,省得在这儿招一群群苍蝇和牛虻!索泓一,行李检查完了吗?”
“完了!”
“铺上它下葬吧!”郑昆山接上话茬说。
“郑科长,在被窝卷里发现了一个用线封口的塑料纸包,摸着像钱。”
“当众打开。”郑昆山下令,“把钱点清楚。”
索泓一用牙齿咬断线头,小小塑料纸包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几张叠放着的纸。索泓一摊开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郑昆山面前:“郑科长,这是一份入党申请书!”
李翠翠眼疾手快,一把抓到手里,她不征询郑昆山的意见,就磕磕绊绊地念起来:
党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节,我请求参加党。
我是广东省顺德县一个贫农的儿子。解放前,我父早……早死(逝),母亲给有钱人家当……当……啥(佣)人……
“别念了。”郑昆山把死者留下的入党申请书夺过来,“下葬!”
“你让俺看完嘛!”李翠翠请示着,“俺也是贫农出身!”
郑昆山无奈,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又还给李翠翠:“去,你到一边看去!”
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独自默念着死者的遗书。索泓一心如火焚,他抬着丁君那条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时,仿佛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想起他曾用纸画的挂炉烤鸭戏弄过这个饥饿的灵魂,真想扑在圆鼓鼓的土坟上,喃喃地向丁君忏悔自己的过失。可是在郑昆山面前,在这群“氓爷”面前,这么做的后果只会招来许多疑惑。没有办法,他只好竭尽全力用铁锨往坟上加土。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李翠翠看完这张入党申请书,竟然两眼掉下了泪瓣,这无声的眼泪,一下把索泓一的郁闷勾动起来,唰地一下子,泪水顺着他的眼窝淌下脸腮。
郑昆山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对李翠翠的眼泪视而不见,却对索泓一发了脾气:“眼泪是有阶级性的,你这摘了右派帽子的摘帽右派,对着坟头流泪是啥意思?”
索泓一口是心非地说:“郑科长,我没哭,您也知道我这只眼迎风落泪……”
李翠翠打断索泓一的话说:“俺看你这科长,管得也太宽了!连哭啊笑啊的你也管。你看这封申请书里都写些啥?上边写着他娘给人家当过奶妈,他生下来本该吃他娘的奶,可是因为穷,奶水不得不去喂人家的孩子,他是从小要饭花子变成大学生的。你看看!你看看!”李翠翠把那张入党申请书,硬是塞在了郑昆山手里,“他上大学那年,还高喊共产党万岁,咋就成了右派反革命呢?”
郑昆山看也不看,把那张纸一揉,扔向苇塘,对李翠翠怒目而视地说:“那是虚情假意,你倒当成真的!”
“假的为啥要缝在小包包里?俺知道缝在包包里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稀罕东西。土改时俺爷爷就叫俺奶奶把‘土地证’缝在贴身的小褂里,俺奶奶去世早,算她命薄;俺爷爷倒是命硬,去年活活挺倒在他分的那块土地上。入社时,俺爷爷说‘土地证’丢了,死后才发现那张快磨烂了的‘土地证’,还缝在他那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袖子里。他是两手抓着泥土冻死的……”李翠翠的话像大河决堤一样奔涌而出。她的眼泪被眼里跳跃着悲愤的火星烧干了,颓然地坐倒在坟坡上。
郑昆山脸上虽然还像挂着一层冷霜,可是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