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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1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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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意,是巧合,还是李翠翠的有意选择?一个双身子的妇女(又是郑科长的老婆),当然有资格坐在司机楼里,以避免因山路的颠簸而流产;但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十五六辆,她为什么偏偏坐在这个司机楼里?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却很快避开了她追踪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抱怨她的情绪。一只“风泪眼”换掉了头上的一顶帽子,只有他和她以及她的男人知道这件事。摘了右派大帽子,又戴上了“摘帽右派”的小帽子,貌似成了公民,实则还是在原地踏步——机关枪的监督,严正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可是他为此变成了风泪眼,一生都要迎风流泪,直到他的泪腺枯竭为止,这都是李翠翠的恩赐。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司机楼里瞪了一眼。

隔着挡风玻璃,李翠翠似乎和他发生了心电感应。她忧郁地皱着眉心,好像完全接受索泓一目光的批判。他把目光马上收拢回来,他发觉他没有权利谴责那个盲流姑娘。那天夜里她拿了他的窝窝头和鬼子姜,也是为了延续生命,和他在矿山梯田上捣田鼠窝,把它们的存粮放进铝锅里煮沸成粥以饱自己的肚子,同出于生存竞争的本能。至于这只“风泪眼”,也怨不得李翠翠,谁叫你去追踪她呢?追踪她时又为什么把木棍当枪比画?如果仅仅是一根木棍,李翠翠也许不会顺风撒灰,而自己崇拜枪的神威,结果反而承受到了力的反馈作用。活该!谁让你以枪吓唬一个饥饿的灵魂呢?

反躬自省以后,笼罩在他心上的怨云一扫而光,他朝李翠翠抱歉地笑笑。

李翠翠马上有了反应,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脸。这是示意索泓一成了土人,该用手绢擦擦脸上的尘土了。正好,他这条手绢是水淋淋的,用泪水擦脸同样起到净水洗脸的作用。他擦了擦,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李翠翠微笑地点点头,像老师夸奖完成了作业的学生。

索泓一从口袋里掏出干粮。这是矿山拔营起寨时蒸的土面馒头。尽管看上去和窝窝头颜色绝对近似,但它是清扫库底的白面做的,索泓一一直没舍得吃。现在,他把它掏出来,虽然极想把它吞下去,但演哑剧给李翠翠看的兴趣,暂时抑制了他的饥饿。他用那块泪手绢蒙上它,当他掀开手绢时那黄馒头不见了;他向外一挥手,那馒头又从袖口滚出来。

李翠翠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索泓一不敢笑,他怕被车上持枪的士兵看出破绽。

李翠翠身子背向司机,指了指嘴。

索泓一当真嚼开了黄馒头——他早就饿了。

李翠翠隔着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做了一个要向窗外抛的姿势。这个动作太显眼了,引得身旁的大胡子司机歪头看了看她。李翠翠解疑地把手收拢回来,把西红柿放在嘴边闻了闻,又放回到书包里去。然后,撸起袖口看看她手腕上那块手表。

索泓一猜测着这手势的含义:这西红柿是留给他的,只要一有时机,她马上想办法递到他的手里。索泓一向她点点头,表示谢意。点头之后,他又摇头,示意他不要她的馈赠。

李翠翠失望地噘起嘴。

索泓一连忙把摇头改变为点头。

李翠翠咧嘴笑了,那笑靥就像司机挂在挡风玻璃上的那束喇叭花。那束花是淡紫色的,映在李翠翠浅藕色的褂子上,色彩非常别致。如果不是在像摇煤球一样的卡车上,他真想用彩笔给李翠翠和那束喇叭花画一幅水粉画。那将是一幅质朴无华的村姑肖像。她有村姑的泼辣粗野,又有村姑的纤细甜润;她的生命真像野篱笆上朝天开放的喇叭花,像春天的鸟群自由飞翔,像天空的云朵悠然飘荡……

落雨了,凉凉的雨丝撕碎了他心中的梦。天上滚落下来的不是毛毛雨,而是铜钱大的雨点。索泓一仰头看看天,谁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拥抱在一起的,反正云彩像抬着大海一样涌过来了。没有雷鸣,只闻雨声,从燕山山谷呼啸而来。片刻之间,风卷着滂沱大雨,在这条环山公路上破天而落。树不见了,山不见了,就连近在咫尺的警车,都变成一团水雾中的黑影。没有人下令,长长的车队停了下来,干部家属的卡车上迅速支开了防雨苫布,士兵穿起了一面胶的雨衣,其他几辆卡车上的贱民,被鞭子雨抽打得嗷嗷乱叫,有人从网兜里找出脸盆顶在头上,有的扒下上衣顶在头上,还有的像鸵鸟一样把头紧缩在两膝之间,让暴雨发威地击打他的背脊。索泓一最初把打饭的铝盆顶在头上,这家什分量太轻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那个打饭的家什就叽里哐当地被吹落到了地上。索泓一不敢下车去捡它,怕士兵误认他要逃跑而对他射击。大雨刚落时,开路的头车已经鸣枪示警。枪响过后,郑昆山就用大喇叭喊话了:

“不许下车——原地待命——谁若下车——按逃跑论处,格杀勿论——”

尽管他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非常微弱,但对索泓一来说仍然如同一声声雷鸣,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风卷着那个铝盆,向大山沟里滚去。他埋下头,弓起背,把脊背当成蜗牛的壳,保护着他的脑袋;他冷得牙磕牙,浑身筛糠,真怀疑自己要被这场大雨给浸死了。这时,有个人狠狠拉了他胳膊一下,同时向他耳语着:“靠紧我一点!我们将来还要看你变魔术哩!”索泓一听出了这是“头人”的声音,便把身子向他靠拢了过去,身子挨着身子,果然产生了一点微温。“头人”是自己真的不怕冷呢,还是耍光棍的横劲呢?索泓一说不清楚。“头人”直挺肩膀,唱着自编的歌:

雄赳赳

气昂昂

工业下马农业上

去种菜

去种粮

反正要比开矿强

有人笑。

有人叫。

索泓一却把背弓得更高了。“雄赳赳,气昂昂”这两句词儿太刺耳了,这不是志愿军战士都会唱的歌吗?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夜,他们这支文工队冒雨穿过清川江。他们手拉手地在一座摇动的浮桥上走,后边有敌人追赶,头上有敌机轰炸。文工队正走到江心时,敌机投在江心的炸弹激起的水浪,一下子把文工队年纪最小的姑娘掀到了江心。那时,他是何等鹰鹞,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就一个大雁展翅跳下了冰冷的清川江。借着敌人照明弹的闪亮,他一手揪住这个小姑娘的辫子,一手托起她的身子,硬是泅水把她拖到了江滩。那时的清川江水冷得扎骨头,可是他喝了几口白酒暖暖身子,背着小姑娘赶上了部队。后来,军首长在追悼相声大师“小蘑菇”(入朝的著名曲艺演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大会上,向索泓一颁发了荣立三等功的军功证书。想起昔日的风华岁月,索泓一本能地抬起头来,企图挺直胸膛和鞭子雨对抗一阵,那“头人”像老母鸡保护幼雏那样,一下又把他的脖子强按下去,骂道:“你活腻歪了?天在下小刀子,它能宰了你!”索泓一只好又把头埋回到怀里,让暴雨在他拱起的脊梁上暴施淫威。

哗……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滂沱大雨敲打大地的声响。

呜……呜……呜……

山洪顺山沟倾泻下来了,像一千头牛狂叫。

整个车队像一条惊恐的巨蟒,不安地蠕动起来,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似的,装载家属的卡车首先反应:孩子哇哇大哭,妇女扯着嗓子尖叫,竹笼里的鸡、鸭像被黄鼠狼咬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凄厉的哀鸣。装运囚徒和劳教分子的卡车,倒是一片死寂,除了人头攒动,脊背像羊群出栏一样乱拱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饱经生活砺石的磨砺,忍耐已经潜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本能;就是大雨转化成冰雹,他们也能在车上默默地承受。

还算幸运,暴雨耍了一阵威风以后,太阳又从云层缝里钻了出来。铜钱大的雨点,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细雨丝。山从云雾中露出轮廓,树也从水雾中显出身影,这时人们才看见在这条公路的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孔黧黑的郑昆山。他没穿雨衣,没戴雨帽,手里紧握着一支手枪,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四周。显然,他从落雨时就站在这个制高点上了。他浑身滚落着水珠,就像是大雨洗涤过的一尊石雕。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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