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威扔下扫帚,直起腰身:“我叫他们上了引黄工地。”
爱用手势表示自己思想的章龙喜,用食指指了指上边说:“老路!这是秦副局长亲自给各个劳改场布置的,局里还要进行考试呢!”
“为什么不能晚上学?大白天,把这么多干部都聚来,犯人跑了,你负责还是秦副局长负责?!”
“要警卫干什么的!他跑得再快,还能跑过子弹?”
“章政委!党把你和我放在这儿,是叫我们改造罪犯、回炉渣子的,不是叫我们用子弹消灭他们的肉体!”路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弯把烟斗,装上一锅子烟,点着了,“我希望你把政治工作,放在毛主席制定的劳改政策这个准星上,不要人妖不分、颠倒敌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章龙喜打断路威的话,两条淡眉之间堆起一个小丘,“我章龙喜最大的特点,就是营垒分明,严格执行政策!”
路威把刚装进烟锅的烟叶,狠劲在桌子上磕落下来,不觉瞪起了眼睛:“为什么你放了马玉麟、俞大龙,反而把高欣禁闭起来?这两个家伙残酷地折磨葛翎,高欣坚持正义,扬善惩恶,你怎么黑白不分?”
“老路!新的历史时期,阶级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现在,党和国家的头号敌人,就是像葛翎这样的‘走资派’‘还乡团’!”章龙喜不紧不慢地踱着步说,“从新的阶级关系变化,分析高欣和俞大龙的斗殴,马玉麟和俞大龙是监督‘现反’葛翎劳动,是进步的表现,而高欣为‘还乡团’撑腰。你说,我该禁闭谁?”
“章龙喜——”路威暴怒地喊着。
“有理不在声高,你有话慢慢说嘛!”章龙喜两手摊了摊,装出冷静而有修养的神气。
“马玉麟才是真‘还乡团’。”路威跨上一步,两眼喷出愤怒的火星,“你倒叫这家伙整起自己人来了,你还有一点革命良心没有?”
“对!你说得不错!”章龙喜慢条斯理地说,“马玉麟是红眼队、还乡团,那是解放前的还乡团,可是葛翎是70年代驾着‘右倾翻案风’杀回来的新‘还乡团’,这是局里定了案的——”
“法律手续呢?”路威伸出一只手,“我看看!”
“根据我们国家的新宪法,葛翎属于货真价实的专政对象。”
“宪法只有一个,哪儿来的新宪法?”路威轻蔑地望着比他矮下半头的章龙喜,耸了耸肩膀。
“有。”章龙喜脸色红涨起来,“你要看吗?”
“拿来!”
章龙喜从口袋里掏出张春桥写的那本小册子——《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扔在桌子上:“这就是社会主义时期的‘新宪法’,抓人捕人,定案定性,这是一条法律准绳,是公安和劳改工作的总纲。”
路威抓起这本小册子,对着章龙喜大吼一声:“谁承认它是新宪法?”
“造反派。”章龙喜话音一下拔高了八度,用警告的口吻对路威说,“老路,今天咱们干脆把问题摊牌,局领导撤换了那么多劳改场场长,唯独没有动你,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民主派’的丑恶历史,你是抡铁锤出身的干部,虽然入过朝,也没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造反派’一直把你当作团结的对象。可是,事情总得有个界限,你要是总抱着‘走资派’的粗腿不放,盲人骑瞎马,那你可离悬崖不远了。时传祥也是工人出身,他执迷不悟,造反派没有饶了他,明白吗?咱们大墙里的监房,还空着许多铺位!”
章龙喜讲这段劝降的独白时,打着手势,踱着步子,声音忽高忽低,忽而微笑,忽而板脸……但他那双眼睛,始终死盯着路威胸前那撮黑毛毛,这个由刀笔小吏爬上来的政委,始终防范着路威会突然动武。但出乎章龙喜意料,他抛出这颗攻心的炮弹之后,路威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狠狠咳嗽一声,“呸”地吐了一口吐沬,就朝门口走去。
一阵惊喜滚过他的心头,他似乎感到路威已经在压力下屈服。但他马上意识到他判断错了——路威没有空手出门,而是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禁闭室的钥匙,然后鄙夷地看了章龙喜一眼,大步而出。
路威动作那么迅速自然,等章龙喜追出去时,路威已经在解拴在办公室门前的那匹枣红马了。章龙喜一把拉住马缰:“路威,你拿狱政科墙上的钥匙干什么?”
路威只管解着马缰绳,一言不发。
“路威!你拿钥匙干什么?”
“干什么?你心里清楚!”路威解马缰的手,在突突突地战栗,“我爹妈生下我来,没给我留下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可是我有一双铁匠的手,还有一颗党员的心,我用这颗心、这双手,把你颠倒了的问题,再给它颠倒回来,就干这!”
“开关禁闭室的钥匙,归狱政科管理,你负责生产的场长无权使用!”章龙喜色厉内荏地朝路威喊叫着。
“章龙喜!狱政科归谁领导?不属于你章龙喜一个人领导,属于场党总支领导,属于毛主席的劳改政策领导,要接受全国三千多万党员监督,要接受全国九亿人口检查。”路威举起那个小小的钥匙,深沉地说,“别看它只有一寸大小,谁掌握它,关了好人还是关了坏人,这是谁专谁的政的问题。这点,我路威一点不能含糊。”
章龙喜还拽住马缰不放,路威拍了马肚子一下,枣红马脱缰而去,缰绳把章龙喜拉了一个趔趄。路威几步追上去,飞身上了马背……他没直接奔向禁闭室,而是直奔了一座青砖盖起的两层小楼——那里是河滨农场党总支。
路威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刚才在狱政科听章龙喜训话时,他很焦躁,但很快看到挂在墙上的钥匙。一把钥匙,使章龙喜一切鬼胎付之东流。但路威心里清楚,章龙喜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秦副局长这棵大树,一直盘根错节地连到中央那个“造反派”出身的大首长身上。省局刘局长被撵到五七干校,葛翎被送进劳改队劳改,甭说一个路威,十个路威捆在一起,也扛不住秦副局长的压力。但斗争既然已经揭开了序幕,只有依靠党的集体力量,来抗拒滚滚而来的黑潮。
到了小楼,路威心情沉重地把发生在引黄工地的事件,向所有党总支委员汇报一遍,并检查自己犯了拳打犯人的错误,请求处分。当天晚上,河滨农场党总支专门开会研究“究竟该禁闭谁”,尽管章龙喜在会上大施淫威,总支会议还是以多数压倒少数,按照党的劳改政策,做出禁闭马玉麟和俞大龙的决议。会开得像在大风暴里颠簸的小船,险些被章龙喜的压力倾翻:十个党总支委员,两个委员给章龙喜投了舔屁股的黑心票,两个为了保住自己平安无事,投了弃权票,但五个总支委员表现了共产党员的坚贞灵魂,投了正气票。
散会了,路威才感到自己的疲倦,但他没有立刻回家,把马牵到马棚之后,直奔禁闭室而来——他想起了远路而来的周莉。河滨原野上雪停了,大地上一片银白,路威的心一点也不感到轻松,他看见月亮周围,镶着一层风圈,也许还有更大的暴风雪在等待他。来吧!让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都降临到他一个人头上——共产党员是为别人的幸福而忘我献身的。想到高欣和周莉会见的欢快,路威的络腮胡子蠕动了一下,嘴角居然浮起了一丝笑意:“多好的一对啊,一个运动员家庭!但那个‘秦桧’,笔尖一动,给高欣一个无期;权力要叫这些人狼夺去,天下该增加多少悲剧!”
路威打开这间没有窗子的禁闭室,里边竟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