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从维熙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文集目录

第236章 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5)(1 / 2)

上一章目 录

这天冷得出奇,吐口唾沫立刻成冰。小寿星马玉麟不愿叫葛翎痛快死去,先扒去葛翎的棉袄棉裤,浑身上下扒得只剩下薄衫短裤衩,然后把葛翎倒悬在祠堂梁柱上,用皮鞭蘸着凉水进行拷打。马玉麟心黑手狠,先用鞭子抽打葛翎的头部,鞭子落处,血顺着嘴角、鼻孔、脸颊倒流下来。被圈在祠堂里的乡亲,不忍目睹,有的捂起了眼睛,有的低垂下眼帘。但葛翎任皮鞭抽打,一声不吭。马玉麟手中的皮鞭上下飞舞,不到一袋烟的光景,葛翎的脸上、背上血迹模糊,他晕了过去……

马玉麟用一桶冷水,劈头向葛翎浇来,开始准备匕首,对葛翎剖膛。正在这时,一个还乡团的人跑进祠堂来报告:八路军一支骑兵进村了。马玉麟从怀里拔出手枪,想在撤离时了结葛翎性命,贫雇农蜂拥而上,和还乡团展开夺枪的肉搏,马玉麟开枪时手腕挨了老贫农一枪托,子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射了出去,没打中葛翎要害,打穿了葛翎的左小腿。马玉麟仗着年轻力壮,翻出后墙仓皇而逃……

乡亲们把葛翎从大梁上解救下来,葛翎头部被打成血葫芦一样了。

军区医院对葛翎进行紧急抢救,一个月后,葛翎头上蒙着绷带纱布,又出现在土改第一线了。

葛翎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坐在马背上,向路威讲述发生在三十年前的往事时,心情激动而悲愤。他说:“……真想不到,三十年后,我们在大墙之下见面了,这个家伙用尽心机,折磨我这条伤腿,这个伤疤还是他的一颗子弹给我留下的……老路,你想想,这是不是历史正在开倒车?……”

路威没有即刻做出回答,他严肃得像个石雕。

马蹄哒哒地叩打着封冻的大地,飞雪的驿路显得格外漫长而遥远。路威瞧着棉朵似的雪团,认真思考着葛翎的询问:一个还乡团头子,政府在解放初期,没有杀他的头,已经是对他的宽大,即便是他再长着一个脑袋,怎么有胆子对葛翎进行这样残酷的报复?!路威顺藤摸瓜,马上想到三块豆腐干高的章龙喜。把葛翎编到马玉麟这个犯人班里,是他的鬼点子;因为刚才他翻阅犯人花名册时,认出是章龙喜的笔体。看透这层窗户纸,路威血如潮涌,他感到心里灼热难耐,索性敞开旧军大衣的前襟,又用手解开内衣扣子,任风雪吹打他毛茸茸的胸膛,好像这样他心里才舒畅一些。他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粗声地骂道:“杂种日的章麻子,你这条毒蛇,你他娘的算是哪一家的政委?是国民党的政委!政治工作真算叫你做到家了!”

“他不过是个马前卒子,”葛翎说,“背后——”

“我路威看得一清二楚,这是房檐上的冰锥——根子在上面。就像脚镣的铁环一样,一环连一环,一直连着中央那个‘造反派’出身的大人物,一直连着中央那几个白脸奸臣,他们像群天狗,想吞掉太阳!”路威双目喷火,胸脯起伏,似在对茫茫雪原发泄着内心怒火。

之后,两个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了,静听着风雪在大地上呼啸。古老的黄河啊!往年到了三月早春,原野已经一片新绿,而1976年早春时节,天地冰铺雪盖,四处一片萧条。

“迎春花——”葛翎在白茫茫的雪雾中,似乎看见了一点金黄色的东西,向路威指了指。

于是这匹马直奔向了风雪中闪烁着的迎春花。他们的年龄爱好,都和花没有一点缘分,但这时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促使,竟然真的朝那片金黄的斑点奔了过去。

到了近前,两个人都失望了,这不是什么迎春花,是一个姑娘的黄色头巾,在风雪中出没闪烁。姑娘在漫天风雪中,突然发现这奇怪打扮的“骑者”和“马夫”,兴奋地朝他们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同志——等我一下!”

随着女孩子尖细的话音,一个中等个儿的姑娘已经站立在葛翎和路威身边。她身材窈窕结实,虽然她黄头巾裹着的清秀面颊上冒着汗涔涔的热气,但仍然显得英姿勃勃,让人感到似乎不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来者,而是黄河附近的村镇姑娘。当姑娘用手拍打身上的积雪时,才露出城市姑娘的装束打扮:她穿着一件南方姑娘喜欢穿的浅灰色短大衣,下身穿一条藏青色哔叽裤子。最让葛翎和路威注意的,是姑娘穿着一双高帮的单球鞋,雪水渗湿整个鞋帮,她竟然感觉不到有一点冷。姑娘抬起头来,想向马背上的葛翎询问什么,但“劳改”两个大字,使姑娘敏感而恐惧地低下了头,腼腆的目光投向了路威:“请问,这儿是河滨农场吗?”

路威看着这风雪中的来客,点了点头:“是河滨农场,你……”

“我……”姑娘难为情地低垂着头,“我是从北京来的,到这儿来探望一个……一个……罪犯!”“罪犯”这两个字,她声音吐得很轻,轻得像棉团落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她两颊绯红了一片。

“听你是南方口音,怎么从北京来?”路威亲切地给姑娘拍了拍肩头上的雪屑,“又赶上这样的倒霉天气!”

也许是路威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和亲切的询问使姑娘感到了温暖,她笑笑说:“我是西南地区体操代表队的,刚在北京参加完了选拔赛,回来路过这儿,顺便看看……看看……”姑娘话到舌尖顿住了,她看了路威和马上的劳改犯一眼,好像感到在陌生人面前已经过多地袒露了自己的心声,而在这块劳改犯聚集的土地上,应当有点防范。

路威那双裹在大胡子中的眼睛,在二十多年的农场生活里,曾多少次看到这样的纯洁而又带着恐惧的眼神,这些初次探望犯人的来者,踏上河滨农场的土地,好像到了野兽囚笼旁边一样,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这个姑娘目光流露的正是这样的神色。于是,路威尽量放缓语气对姑娘说:“我知道你是来看谁的!”

姑娘骤然地扭过头来,再一次审视地望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路威。他样子那么粗犷,比马上穿劳改服的人还显得粗鲁,她想:这一定也是个犯人,可他怎么能猜到我的心事呢?

“你是来看高欣的!”路威脱口而出。

姑娘像触电一样呆住了。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周莉,对吗?”

“对,对!”叫周莉的姑娘从惊愕转为惊喜,情不自禁地用手攀住路威的胳膊,激动地说,“你是和他在一起劳改的?他向你提过我吗?怎么说的?我给他发了八封信,他怎么也不给我一个字的回音?嗯?”姑娘郁积在心底的话,一下都迸发出来,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露珠般的泪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摇着路威的胳膊说:“半年多,他一定瘦了,是不是?你说话呀,老同志!”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