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

从维熙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文集目录

第235章 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⑥)(4)(1 / 2)

上一章目 录

赤着一双脚板、带着浑身泥水的葛翎回到校舍之后,秦副局长宣布了两件惩处:第一件,要葛翎把早晨没参加请罪的时间加在一起,一次还清;第二件,干校停止劳动一天,叫“反毛泽东思想”和“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葛翎检查罪行,大会进行批斗。

第一件惩处,葛翎好像是接受了,他赤着那双泥巴脚,站在“早请示”的地方,低垂着头,看上去是在悔罪,其实心里翻卷大潮,正在做着尖锐的思想斗争:“是像一个革命者那样,真正地捍卫毛泽东思想的纯洁,还是用祭‘神’的语言假检查图得眼前平安?难道你十七岁参加革命时是为图太平吗?葛翎啊葛翎!考验你党性的时候到了!”无数个问号,像城市里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他头脑里时明时灭。但当他被押到批斗会场时,他决心闯“红灯”了。他不但没有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反而把郁积在老共产党员心中对党的忠诚,像炮弹出膛那样,带着火药的硝烟,携雷挟电,喷向了批斗会会场。他从唯物论的物质第一性,联系到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从《共产党宣言》谈到巴黎公社时诞生的《国际歌》,又从《国际歌》歌词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的名句,引出了一条公式:“神”是没有的,把毛泽东思想比作“神”,就完全阉割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髄,是对毛主席最大的诬蔑,是有人想架空毛主席……

葛翎的“检查”还没有讲完,就被章龙喜拉下讲台。秦副局长立刻宣布,葛翎的言论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言论,要对他进行隔离审查。而且通知他的秘书——当年办“砸烂公检法”战报的刀笔小吏章龙喜,整理葛翎的材料。但材料整理出来之后,林彪粉身于温都尔汗,“早请示,晚汇报”“一句顶一万句”以及“最最最最”的阴谋破产,那个想用“祭神仪式”来毁灭毛泽东思想的小舰队,在历史的狂涛中沉舟灭顶,葛翎才免于过早地穿上灰衣裳当上劳改犯。

1975年夏天,在落实毛主席“三项指示”时,经过近十年劳动的葛翎,回到劳改处处长的工作岗位上。办公室那把椅子还没坐热,历史上的黑潮卷了回来——“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葛翎的“反毛泽东思想”的问题,重新写在秦副局长桌上那本台历的日程上。1976年初,趁葛翎视察监狱的罪犯改造工作时,秦副局长命令局里几个喽啰,花样翻新地对葛翎搞了一次“火力侦察”,撬开了他的办公抽屉,检查了葛翎所有的笔记本和往来信函,从一个纸页发黄的笔记本上,发现了葛翎这样一段话:

不要把毛泽东看成神秘的,或者是无法学习的一个领袖。如果这样,我们承认我们的领袖,就成了空谈。既然是谁也不能学习,那么毛泽东不就是被大家孤立起来了吗?我们不是把毛泽东当成一个孤立的神了吗?

秦副局长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靠血洗省公检法单位起家的“武斗”专家。虽然,他的外表并不狞恶,修长的身条,嘴角总带着微笑,那双眼睛,简直还有点女性美,似乎很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在武斗场上他以手黑出名,常常笑着就把匕首戳进对方胸膛。他虽有秀才之相,实无一点才情,属于“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类型,他很少看书看报,接受“中央首长”的指示却一丝不苟。葛翎这个发黄的笔记本到了他的面前,他简直欣喜若狂,他从发黄的纸页上判断,葛翎“反毛泽东思想”由来已久,立刻给葛翎打个长途电话,把葛翎叫回省局。本来,他对葛翎的“火力侦察”,是用葛翎办公室失盗的名义来遮羞的,既然发现了“矿藏”,捉住了“尾巴”,连这层遮羞布也丢开了;他把葛翎叫进自己办公室之后,公开承认是他亲自主持的这次政治侦缉。

葛翎的脸气得煞白,几乎是喊了起来:“我抗议对共产党员搞法西斯专政!”

“这个历史时期,就是要专你们这些‘走资派’‘还乡团’的政!”秦副局长笑容可掬地说,“你一贯仇视毛泽东思想,这次定你个‘现行反革命’帽子还便宜了你!”说着,他把葛翎在干校的所谓罪行一一述说,又把“火力侦察”中查抄到的那段话,缓缓地读给葛翎听,然后递给葛翎一支蘸水钢笔,“有言有行!这段话等于‘反标’,白纸黑字,在结论上签字吧!”

葛翎是个内热的人,虽然五十多岁了,血管里流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沸腾着的热血。他没有掩饰内心的愤怒,只用那双在水田里干了多年活儿的手,轻轻一折,蘸水钢笔就断成两截,他嘴唇哆嗦着质问秦副局长:“林彪搞‘最最最最’的年月,你没有敢定我葛翎的罪,林彪死了几年了,你……”

秦副局长脸上不带一点怒意,但是眉毛压得一高一低,他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样儿说:“那时候,让你这条大鱼砸破了网,现在首长有指示,对你们这些杀回来的‘还乡团’一个个地过筛,不能再放一个过网!”

“还乡团?”葛翎听着扎耳朵的字眼,差点跳了起来。

“冷静点!这是历史给你们的新称呼!”秦副局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

葛翎把折断的钢笔往桌子上一拍:“行了!你知道我那笔记本上的话是谁说过吗?”

秦副局长笑而不答。他确实不知道这话是谁说过的,但不能露出草包的本相,便用笑给自己遮丑。

“告诉你!”葛翎用拳头擂着桌子,“是周总理在第一次青代会上讲的,你不是在给我定罪,是在审判敬爱的周总理!我抗议!”

刚才秦副局长心里有点吃惊,葛翎吐出了周总理的名字,他反而笑得更坦然了,顺手把一张《文汇报》扔给葛翎:“‘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扶植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上台。葛翎!这指的是谁?”

葛翎把报纸仔细地看了两遍,头脑嗡的一声涨大了。秦副局长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把结论递到葛翎面前,抛出自己衣兜里的钢笔,说:“折了蘸水笔,还有自来水笔,来,签字吧!还能落个态度老实!”

葛翎猛然回身,夺门而出。他去敲对面刘局长办公室的门。秦副局长跟在葛翎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你想找刘局长吗?他把你们这批‘还乡团’放回局里,犯了路线错误,到五七干校顶替你去了!”

葛翎无法控制心中的狂怒,在楼道里指着秦副局长的鼻尖,嘶哑地朝他喊道:“林彪搞‘最最最最’的阴谋,‘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们和那黄沙盖脸的死鬼,伙穿一条裤子……对毛主席、周总理——”愤怒哽咽住葛翎的喉咙,他再也说不下去,转身走了几步停下来,憋出断续的几个字:“我要上北京……揭发控吿你们!”

“早就算计到你这老家伙会去中央捣乱!不过晚了,我们已经给你找好了地方!”秦副局长朝早已站立在楼道口的一个民警,挥了一下手势命令说,“把他押送河滨农场交给章龙喜,半路上如果不老实,给他戴上狼牙铐!”

葛翎吃惊地望了一眼,楼道口已准备好他的行囊,吉普车响着喇叭,催他上车。于是,他把绿军毯一夹,上了车,偏巧吉普车半路抛锚,他和那个年轻的民警步行来到河滨农场,当了既无刑期又无法律手续的犯人。

路威一字不漏地听着葛翎的陈述,他眼帘里噙着的泪水,已被内心炽烈的火焰烧干,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大腿骂道:“这群杂种日的,戴着红帽子,藏着白狗子的心,念林秃子的经,走赫秃瓢的路,让共产党员来蹲监狱……这到底是谁专谁的政?!”

葛翎示意路威压低点嗓门,朝帐篷外边指了指。

路威反而喊起来了:“我不怕局里那个‘秦桧’,也不怕章麻子……来!你的脚暖过来了,先穿上这双军靴!”

葛翎无论如何也不肯穿那双大头军靴,他从炉台上拿下来那只烤干了的鲇鱼头鞋,穿在脚上想站起来,身子晃摇了一下又坐下了,原来腿上的伤口流出脓血,红肿了一片。

路威说:“你骑上我那匹马,回农场医务所!”

“我不骑!”

“老葛,你骑上!我命令你!”路威一急,瞪起了眼睛,朝葛翎喊开了,“在朝鲜我听你的,在劳改队你听我的!”

“老路,你考虑一下后果!”葛翎劝阻地说。

“老葛呀,如果每个党员肩膀都不敢担分量,入党干啥?”路威有点真急了,“何况你又不是真正的劳改犯,即便你是犯人,党的政策你比我还熟悉,还有个革命的人道主义哩!来,别啰唆了!”

葛翎还想推却,路威猛然一弯腰,把葛翎背了起来,迈着锤头般沉重的步点,出了帐篷。

北风,白雪。

红马,灰衣。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