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喘着气跳下四蹄流水的马,两步迈过来:“喜财哄您咧!他没上天津。我在上天津的道上,碰着蓝明了,他说喜财起五更爬半夜拉着菜车,上唐山的大道哩!”她说话一急,接不上气儿了,索性把声调缓慢下来:“我又扭头往唐山道上追,追到牙儿峪山口子,看果木园的老头说,这时候,早爬过两道山梁去哩!”
“啊?”老歪声调发颤地问,“唐……山,这道上都是山道哇!”说完话,他尽量压制着不安,立刻恢复平静了。玉环子跑上来,说:“您这是替喜财犁地呢!”
没有回声。
老歪像座泥像,站在地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从额角滚下来。玉环子说:“咱爷俩一块儿回村吧!”
老歪两眼眉动了半天,大声说:
“俺老歪不会干打雷,不下雨,应下给人家代耕,不干活!”
“社员不种社里的地,给富农当……”玉环子压着心里的激动,没往下说。
“对咧!环子。”老歪声音放得很低,“你回去吧!把事跟社员们聊聊,你老歪叔算不了社员啦!”
玉环子腼腆地笑了:
“咋说这话,您平常还常念叨奔社会主义呢,咋先鸣金收兵?”
老歪叔的心像翻了锅的开水,脸上尽量装得平静:
“大侄女!我老歪认准这条道儿啦!”
玉环子知道老歪心里的疙瘩,骑上马平静地说:
“老歪叔,您入组时说句什么,拿咸菜疙瘩当冰糖,认准一条……”
留个话尾巴没说完,玉环子就一拍马屁股,跑走了。
老歪叔停住犁,连山羊胡子尖都颤动起来了,显然是环子的话,打进了老歪的心,他把嘴张开想喊住环子,又想到:“上唐山和天津,不都是一样,二百多万……”他又低头瞧了瞧短灰白胡子,没喊出声来,坐在地头上了。
五
喜财四五天,没有回来。有三三两两的富农,在篱笆根下咬耳朵:
“老歪让撵出社哩!”
“是啊,那咱们……”
隔着篱笆,玉环子把头探出来,气愤地说:
“谁说的,俺社主任还没说话呢!”
篱笆根下的人支应两声,走散了。
一到晚上,有的进了老歪家:
“老歪!社里不要你哩,明儿个咱们成立个合作社。”
老歪心正乱麻头似的,把袖一甩,说:
“谁的合作社俺也不入!”
来的人风言风语地,风凉两句:
“那你就来个双皮脸,唱段二进宫,再申请入环子社。”
老歪就受着干巴气。他只想:“喜财不是那号吃灯芯草放轻屁的人吧?”
自个儿也打鼓。玉环子三番五次地来说劝,老歪说:“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应下喜财咧!”其实,他心里也晃荡起来,心还是坐着两只船。
玉环子一要走,老歪像有啥话似的,总是嘴唇动两下,又咽下去,追出送两步,又缩回去。
社内党小组会上,意见也出了枝杈:依着青山是把老歪清除出社;玉环子坚决主张,争取中农石老歪回来。
青山说:“老歪叔快成老榆木疙瘩了,快刀利斧都打不开了!”
“能打通!”玉环子坚定镇静地说。
组内的人,大都同意环子的意见。青山粗脖子红脸地说:“咱们这是没社规,没纪律,请问一下支书老奎吧!”
支部书记老奎正在县里,学习七届四中全会的决议;派人带给青山一个纸条儿,写着:
“别孟良打焦赞——一家子不认一家子人。等喜财回来,再多启发老歪叔,你又要犯急躁病咧!”
青山看完条,忙上老歪家去两趟,平心静气地说道理,也没把老歪说回社来。
…………
老歪的心,越发不安了。掌灯时分,老歪媳妇伺候月子回来,咧嘴笑着说:
“老头子!一千万也够咱两口子活两天的了。”
老歪连气也没哼,烟叶子都抽成灰了,还不停地吸着。老歪媳妇满脸正经地说:“我听人家说社里不要咱家哩!我看不如趁早提出正式退社,省得让人家说是开除……”
老歪霍地坐起来,穿好衣裳,披上棉袄,跳下炕,遛弯去了。
老歪到村南,听见车声越来越近。他止住步,眼神从柳树棵子中穿过去,瞧着车是双套,驾辕的明明像小花蹄子,那不是喜财是谁呀?他咋不走北正门哪!咋让小花蹄驾辕,咋没卖……没容老歪想,喜财车早停在后门。
“啊!”老歪浑身一抖,差点坐在地上。他想喊,嗓子像堵住了棉花,干喊不出来。玉环子的话,铁锥钻朽木似的钻透了老歪的心。他用全身的劲压着不安,趴在柳树丛子边上望着,看喜财轻手轻脚地推开树条子门儿。不一会儿,便把车赶进去,后门儿“吱”一声关上了。
老歪心里一阵难受,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隔着矮密树条子篱笆,要看个水落石出;只见喜财从车上卸下一块块的圆豆饼,一趟一趟搬进屋去。
立刻,屋里灯也亮了,喜财的胖圆脑袋,映在窗户上,低声说些什么。大概是把落生不久的小娃子吵醒了,一阵哇哇的哭声。喜财赶忙跑出来了,小花蹄仰脖叫了一声。喜财骂道:
“他娘的!再叫唤饿死你!”
老歪不忍心看下去了,他想喊,又想左亲近邻的都得吵醒喽,大伙笑话俺白长胡子。他拔起脚来,往回走了。没迈两步,老歪的心像针拉线似的,被小花蹄牵回去,他又回过头来看下去了。只见喜财先把老母马解下来,打着滚儿,牵到槽边,也没理睬小花骡,就进屋去了。
老歪根根胡子都颤动起来:“都他娘的你糊涂……”他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白活了半辈子啦!”他心乱线了,蹒跚着,进家就躺在炕上了。
老歪媳妇正在炕上说梦话,老歪骂着:
“还他娘的哼哼呢!……唉!”
“三更半夜嚷啥?”她翻过身去,立刻睡着了。老歪索性狠起心来,“明儿个跟兔崽子算账!”
老歪躺在炕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窗檐下公鸡都叫三遍了,他刚一打盹儿,有人在街上喊:
“老歪叔开门哪!”
老歪媳妇刚穿好衣裳坐起来,喜财进屋了。喜财甜嘴薄舌地说:“给您买来把铜壶,两包针,一打网。”
老歪媳妇嘴角挂笑,刚伸出胳膊,老歪一抬手拦住了,脸涨得紫红,大声问:
“把小花蹄卖了没有?”
“嗐!”喜财回身坐在炕沿上,“说起来,话长啦,不凑巧,半路山坡滑,翻车……到天津牲口市太淡……”
“刘喜财,我算上了你套包子圈儿啦!”老歪满脸老筋都露出来,像旱天雷似的喊,“快……快点,把我小花蹄牵回来……”
喜财眨眉毛哆嗦眼的,假装正经:
“这是老歪叔喝醉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