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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2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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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没有白流,工夫没有白费,在阴历十月底桥架都搭好了。这时候桥的秘密被人泄露了,第一个泄露秘密的就是朱四老头的闺女朱兰子。朱四老头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把这个事告诉了兰子,告诉兰子不要先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满祥在内。可是这个不守信用的闺女,跑到社办公室就向满祥、霍泉……宣布了这件事情。满祥和霍泉天天搞大发展的审批工作,总没到河滩来。乍一听到兰子说的,还有点半信半疑,宏奎老头坚决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说:“桥?这不是简单的事儿。河水就是有浅流的地方,在这大北风‘嗷嗷’叫着的冬天,活神仙也没法修这座桥!”在满祥提议下,三个人暂时放下新社员的审批工作,朝南河滩来了。

北风狂吼着,成片的干树枝发出“吱吱”的悲哀声。满祥围紧了棉大氅,霍泉把毛茸茸的大皮帽子拉到脸上,宏奎老汉穿着老羊皮袄浑身还有些哆嗦,为了抵挡寒冷,他们朝闪着火亮的地方飞跑。

在河面上,河水里有三四十口子新社员,他们在水里“哎嘿哎嘿”低沉的抗冷声,哼成一片。北风呼吼着,妇女们在河边把篝火烧得更旺,一块接一块地把桥板递给河里的男人,声音里充满体贴:“小心啊!冷就烤烤来!”

满祥回头看看霍泉和宏奎,他们三个人面对着南河,面对着在冷水里搭桥的人们,完全陷于惊讶状态了。满祥的眼里立刻噙了一泡泪水,霍泉和宏奎像两个雕像,呆立在河旁边,要不是满祥拉他俩一把,不知要愣到什么时候。满祥朝火堆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喊:“乡亲们——你们——”满祥脸上的热泪凝成冰了,北风噎住了他的嘴,他还是挣扎着喊出这句话来:“你们——辛苦啦!”

这突然响起的喊声,是井儿峪人人都熟悉的,片刻时间,妇女们惊讶地从火堆旁边站起,河里抵挡寒冷低沉的歌声停止了,头都转向了桅灯下边的满祥。

“你们辛苦啦!老年人都上来吧!”满祥脱去棉大氅,使出生平力量高声呼喊。

“不哇!咱们南河水是冬暖夏凉,可舒坦啦!”

“大冬天洗澡,还是头一遭哩!”

朱四老头在水的深处,露着瘦瘠的胸膛,高声地喊:“满祥!我们河滩上放倒了几棵树,没得到政府的许可,可家家都是自愿,我们干了犯法的事哩!”

满祥没回答朱四的话,也高声地喊:“乡亲们!我要跟你们在一堆儿干!”

满祥嗓子嘶哑了,他不是落泪,而是兴奋得无声地哭了。眼前在他面前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画面哪!河水闪着寒光,河坡上燃着红火,往社会主义道路飞跑不知疲倦的贫中农们,没有任何号召,就修起桥来。他一手甩去了衣裳,就要下河,霍泉和宏奎拦住了他,烧柴的妇女抓住他的胳膊。

“你不行!”

“胳膊不能受寒哪!”

满祥高声大笑:“不是冬暖夏凉、舒坦着吗?”

“不!不!支书!”鲁庆堂咧着风箱嘴在河里阻拦,“说舒坦是说着玩哪!”

“不管什么,只要我心还跳!”他挣脱开妇女的阻拦和霍泉、宏奎一块下河。满祥怕伤口着凉,穿着棉衣裳就跳下河去,寒冬午夜的南河水,立刻把棉衣裳湿透了,他的伤口像钢刀剜着一样又凉又疼,他不顾这些了,一步一步朝搭桥板的地方走去。

在河心,他被朱四老头拦住了,老头子两眼冷得像两块寒冰,严厉地说:“满祥!你回去!快!快!”

“您应当上去!我年轻啊!”

“别废话了!”朱四老头绷着脸,“我拦你不因为你是我女婿,你是井儿峪一杆旗子,又是个半残废,我老头子要对你负责。”

“干脆你俩都上去!”鲁庆堂来调解。

“对!”河里响起巨大的回声,“都上去!”

“我朱四怕个什么!波浪花里滚大的,让满祥上岸去,好不好哇?”朱四老头来了这么一嗓子,河里人们立刻应声:“好哇!”

不容分说,满祥被几个小伙子推上岸来。

满祥在篝火旁边烤烤衣裳,披上棉大氅往井儿峪走了。约莫过了一个钟点,顺着井儿峪跑来几十个年轻人,满祥跑在后边,手里提溜着几个绿酒瓶子。

搭桥的人一下子就增加了大半。南河变成了一条灯光闪耀、人声沸腾、不夜的河,铺板的,钉钉的,粗犷地唱着色树情歌的,把沉睡千年的南河吵醒。

桥身一步一步向前伸展了。

每伸展一块桥板,河滩上就响起一片欢呼声,满祥在水里,劈啦着嗓子问道:“冷不冷啊?”

“不冷!”

“天冷冻懒蛋,越干越出汗!”鲁庆堂出口成章。

南河滩哄笑了。

人们不断地轮换着烤干身子,一直干到东方发白。

黎明的冬寒是最难耐的,几大瓶子酒发挥了威力,人们心里热了,浑身热了。朱四老头拿起酒瓶子,突然想起戒酒的事,又放在地下了,他立在河滩上,早忘记了搭桥的秘密,嘶哑地喊道:

“再加一把劲!”

“放心吧!天亮差不多啦!”

“一定要在亮天搭完!”

嘿嘿……哈哈……吵嚷和笑声绞在一起。

朱四老头看着将要搭成的木板浮桥,像个孩子似的蹦起来了:多少年的河渡口生活呀!风里、雨里,孤独地生活,都去他娘的吧!我是社员啦!他心里一阵酸甜,眼泪涌出来了。

老头子默默地朝渡口走去,在这即将和一条船、一根篙告别的时刻,他奔向渡口房,坐在葫芦架的干枝上,自言自语地说:这房子该成为渔业队的船房,也许还是我住在这儿,那我是合作社的人了,而不是孤雁一只……

猛然,河里有人喊:

“天——亮——了——”

朱四老头一抬头,紫红色鱼鳞般的彩云,把东天边烧着了。

“朱四大爷!”河里有人呼喊。

“回回头!”妇女们嗓门最尖。

朱四老头回身一瞅,桥搭完了。他旋风似的迈着疾步跑到浮桥上,仰头大笑地说:“再也不受南河的欺侮了,让车车辆辆大摇大摆地过吧!”

“起个名字吧!”霍泉首先提议。

“好主意,给桥起个名吧!”

河滩上立刻乱嚷嚷。

“让朱大哥起个名吧!这是他策谋的!”鲁庆堂一边“嘘嘘”地喘着长气,一边朝朱四喊。

“大伙起吧!我脑筋老了,想不出什么名堂来!”

“不!让您起!”年轻人喊着。

朱四老头站在桥上,四外一看,这座桥已经被人群包围起来。这是在黎明之前,听见河滩上的吵嚷声、欢呼声跑来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的眼神都集中到朱四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朱四老头舒展开了皱纹,喜容爬上嘴角,忽然,他大喊起来:“这桥修在合作化头边,叫幸福桥吧!”

人们笑声还没出来,满祥的嗓音飞起来:“不好!这名儿太俗了,来个新鲜的!”

朱四老头抬起眉毛看着天,忽然,他一跺脚,把两只胳膊往上一扬,喊道:“合作化就像一步一步往天上迈,步步高啊!叫登天桥吧!”

“轰隆”一下子,巴掌声夹杂着欢呼声,像冲开南河大堤似的轰鸣起来。

数不清的人喊着:“登——天——桥——”

四十

初雪,像谁打翻了棉花篓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树白了,屋顶白了,街道白了,连田野里的地界也被大雪埋了起来。

天上虽然没有星月的光辉,但茫茫的雪原闪着白光。

朱四老头睡着觉,觉着浑身发冷,一拉被窝,他看见窗纸已经发白,他赶忙起了炕,穿上新棉袄新棉裤,出了门,当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子,就看见了:原来天还没有大亮,窗纸发白是雪的反光。

朱四老头决定不睡了,他要到河滩喊人去看红榜。

他披上一块遮船的雨布,顺着河滩走下去,刚走不远,迎面碰上了一大群人,有的披着麻包片,有的穿着吓老鸹的蓑衣,热热闹闹地闯进来。

“正要喊你们去哩!”朱四老头说。

“还用喊哪!谁也掉不到后边!”

“巧把式呢?”

“搭桥搭得寒腿犯了!怕来不了啦!”

“我瞧瞧他去!”

朱四老头刚走到门口,门“哐啷”一声开了,鲁庆堂披着蓑衣,拄着拐棍儿出来了。两人互相一笑就了解了彼此的心思。朱四老头扶着他,一步一步往村口走。

雪越下越大,这两个身量一般高的瘦老头儿,在雪地里慢步走着。离村口很远,天大亮了。朱四老头揉了揉沾在眼眉上的雪花,看见村口站满了人,刚想和鲁庆堂说什么,鲁庆堂用胳膊碰了朱四老头一下,低声地说:“看!霍玉山在墙头上!”朱四老头往墙头望去,霍玉山正伸着短粗的脖子,站在白雪飘飘的院墙里边,眺望着村口的人群。

“霍——”

朱四老头刚喊出一个字,霍玉山立刻把头缩下去。

“这家伙,天天不出门啦!”朱四老头望着巧把式。

“他入咱们社了没有?”

“入社干什么!躺在奖章上睡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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