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兰子完全复原了。在县里医院养了半个月,她脸上的苍白消失了,榴花似的嫩红又贴在她脸腮上面。她出了医院之后,先到桂花那儿看看,回来路过邮政局的时候,绿衣人把刊载着毛主席报告的报纸,提早带了回来,她看了一下标题,就立刻掏钱买了十份,连夜赶了回来。她没有和迎接她的姐妹们寒暄,便大声喊道:
“快!快去打钟!”
“什么事啊?”大伙围起了朱兰子。
“快——去——”她朝周遭的孩子们说,“毛主席对咱们合作社发了话啦!”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去敲钟,“当当当”的钟声又响起来了,街道上的人们听着钟声,拉家带口地朝空场聚来。
“大喜事来啦!”
“大喜事来啦!”
街道上立刻变成热闹的“庙会”……
区委书记、满祥、霍泉……疲倦地奔波了半夜,刚坐在桌子边,研究发展计划,听见这乱哄哄的声音,跑了出来。麻玉珍成立的假社社长霍玉山,听说是毛主席说了话,也忍不住跑了出来。只有福贵,任凭笑声喊声要震破他的耳朵,还是像座泥胎似的坐在炕上,守着“哇哇哇哇”哭叫着要吃奶的孩子。
场院聚起的人比刚才还要多;老头、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眼神都盯在朱兰子那张晕红的脸上。朱兰子看见人群里的区委书记、满祥,她脸更红了,但是从区委书记那边投来了鼓励的目光,虽然是简短的一两秒钟,朱兰子心里升起了无穷尽的力量。
“快念给我们老耳朵听听吧!”老人们催促。
“把唱歌的豁亮嗓门拿出来!”妇女们的声音。
“毛主席发话了!”朱兰子吐出泉水般清脆的嗓音,开始读起来。场院上静极了:老太太抱紧怀里的孩子屏住气,老头子点着了烟锅举在手里忘了抽,娃子惊奇地瞧着大人们紧张兴奋的脸,空场上人人脸上都像开圆了的花。
“啊!毛主席比喻得可真妙哇!‘小脚女人!’哈哈……”
“听!‘在有些地方,他们的工作犯了一些错误,一方面排斥贫农入社,不照顾贫农困难,另一方面又强迫富裕中农入社,侵犯他们的利益’……”
“哟!毛主席眼光怎么这么亮啊!”
“隔着千层山、万条水,看到咱们井儿峪啦!”朱四老头嘶哑地高声叫喊。
人们不自觉地用眼睛去找话里的人,终于大伙目光都集中到一张四方的脸上,霍玉山一双窄小的眼睛,再也不那么骄傲地眨了,他不安地咳嗽,搓着下巴颏。
“小脚女人!”
“还不如‘小脚女人’哩,想把社带到蒋介石的道上去!”
“丰产模范的牌子,还不摘下去呀!”
“挂着听响的!”
哈哈……嘿嘿……嘻嘻……
一片讥诮的笑声、谩骂声,夹杂着孩子们尖尖的口哨声,在空场轰鸣了,霍玉山一会儿搓下巴,一会儿抹抹脸上的热汗,他感到全场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他低下头,老半天才慢慢抬起了头,他想有许多眼光还在盯着他,可是,人们早被报告吸引过去了。
时间是那么长啊!太阳从冒嘴到三竿子高,天从玫瑰色转成水蓝,朱兰子满头淌下激动的热汗,区委书记怕朱兰子刚出医院,身子虚弱,让满祥替她念下去,一直到完。
寂静的场院,登时被掌声、欢笑声和呼喊声淹没了。
朱四老头挺着脖子问:“咱们村的高潮来了没有哇?”
“来了!就要来了!”满祥高声答对。
场院上的人又是一阵哄笑。忽然,一个中等身量的人挤进人群来,大伙一看,是富裕中农田忠禄。他胸脯一起一伏地在人群中站定之后,大声地问:“满祥!我们算不算像毛主席说的那样的社员哪?”
满祥趁机从口袋里掏出麻老五亲笔起草的社章,递给了田忠禄:“看看吧!这是你们社的真正社章!”
话音才落,假社的社章被撕成粉碎,田忠禄两手拍着胸脯子,冤屈地喊:“乡亲们!我们受骗了!”
“都是福贵媳妇,穿的针线!”
“不行啊!我们要按毛主席指给咱们的道儿走!”
“把牌子摘去!”被骗的中农呐喊着。
田忠禄跑在头里,后边跟了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飞快地奔到了福贵门口,田忠禄高着嗓子骂了几句,举起井儿峪第二社的牌子,狠命地往石尖上一摔,“咔吧”一声,木牌子变成了碎木头片。田忠禄领头冲进了院子,不由分说,照着福贵就是个嘴巴:
“好哇!两口子合谋,骗我们!”
“我……”福贵挺着脖子,摸摸红肿的脸,“我,不知道这事啊!”
“得了!别装蒜了!那是你老婆!”
“麻老五的好女婿!”
像把剪子扎进福贵胸口,他一头躺在炕上了,孩子小花被惊吓得“哇——啊哇——啊”地哭起来。她抓挠着小手要吃奶。
朱兰子在门口喊福贵:“来!听听毛主席的话。”
福贵像死尸似的一动也不动。
报纸是不等待福贵的,朱兰子买来的十份《人民日报》,一刹那就飞没了,人们抢着传阅,抢着传达消息。
黄昏笼罩了井儿峪。
人们在街道上谈论,炕头上谈论……直到井儿峪第一遍公鸡打鸣。
…………
第一遍鸡叫的时候,满祥娘正噙着眼泪,从福贵家里走出来。她是去看望福贵的。
黄昏时,她听见东屋正在开社管委会扩大会议,讨论大发展的规划,想去听一听,可是总是心跳,她手里拿着根针,心被大儿子福贵拉走了。她想起前晌田忠禄摔牌子的样儿,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她,心软了。
老母亲睁着老眼,默默地看着灯苗。
灯苗爆着淡蓝色的油花,像是缺了油。她慢慢地把油瓶子拿来,刚打开瓶口,赶紧收住了手;她发觉心慌意乱地把香油瓶子拿来了。她把香油瓶子放下之后,“噗”地一口吹灭了灯,上福贵家来了。
在篱笆旁边,她听见小花哇哇的哭叫声。
灯亮着,福贵没在屋里,屋里褥子、被窝,乱得像个柴火棚,满祥娘心里一阵难过,她想孩子到底是福贵的骨血,便抽身回去,把满祥给她买来的小圆饼干,抓过来两把。
她正喂小花饼干,福贵掀门帘进来,他两眼像直棍似的盯在墙上,一声不响地坐在板凳上。
“福贵!”
“福贵!你回过头来!”
“听见没有?娘跟你说话呢!”
福贵像傻了似的回过头来。
“早说的话应验了没有哇!不该和她成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