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和这群妇女,一眼看见兰子在这片绿叶黄花的菜园里浇水,跑来把她围起来。最先开口的当然是二翠:“嗬——兰子,真漂亮啊!”
“别拧辘轳了,胳膊肿了进不了洞房。”
“我代表我哥哥说话,让她进去。”声音有些发哑的桂花装出几分庄重神色,开着玩笑。
“别说了!唱吧!”
尖嗓子的小二翠,领头唱起来:
五月里菜园黄花开
坐在井台等哥来
左等也不来
右等也不来
黄花谢了他才来
哥呀!你的心哪真难猜
姑娘们跟着二翠轻声唱起来,朱兰子的脸红得发紫了,她把辘轳一停,心里虽没有一丝生气的影子,脸上却绷得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说道:“唱什么?你们没这一天啊!”
桂花说:“兰子!在井台上等等吧,他立刻就查地来。”
桂花没有瞒哄兰子,妇女们过去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满祥来了。兰子看见他这一身打扮,扑哧一下笑了,她看见满祥从褂子到脚跟,都是她这几年来一针一线给他缝的。
“笑什么?兰子!”满祥几步迈到桑树下。
“没什么!时候选定了吗?”
“傍黑,一收工就来个简单仪式。”
“就那么简单?”朱兰子嘴虽然噘着,却没有一点怒气。
“还得用八抬大轿来接你,哇啦哇啦地吹一阵子,你愿意吗?”满祥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谁说来着?”朱兰子低了头,看着自己的两个脚尖说,“满祥!我心里又欢喜又难受。”
“难受什么哩!要哭一场吗?”
“我没哭,我爹哭得我心发软。”
“是舍不得闺女吧?”
“是啊!我说:‘爹!没结亲时,您一天提八遍,等临到这个日子,您倒哭哭啼啼的哩!’我爹又抹着眼泪笑了!”
满祥走进朱四老头房里的时候,朱四老头正对着墙角发愣,满祥转到他面前,老头子一眼也不看他,老头子脸上那深深的皱纹里,埋着泪痕。满祥知道朱四老头的冷热性子,眼前,好像越来越阴郁了。
朱四老头说话了,他话音很高,像谁惹着他了一样,他说:“闺女是我的贴心肉,跟了你去,我倒放心。满祥,你要记住!你是共产党员,你看见过大雁北征没有,该一块儿进步!”
“放心吧!朱四大爷。”满祥像服从上级命令一样。
“她,我是放心啦!我不放心自个儿!”
“你身板挺硬实的,有什么不放心的?”
“身板好管个狗屁用!兰子摇身一变当上社员,我这老头子,一把骨头埋在河坡上,也当不上个社员!”朱四老头冰冷的脸色消失了,突然变成一个热情的老头儿,他把满祥按到炕上,恳求着说:“满祥!今天不是因为你当了我的女婿,才说这话。你知道吗?你是个党支部书记,南河滩上这些个穷苦户,到今天还没当上社员,霍玉山这小子在朝一天,我们就一天迈不上社会主义的门槛,把他踢倒吧!绑起来按到南河里灌灌他,洗洗他的肚肠子,改造改造他,让我们当个社员吧!”
“朱大爷!谁在您身后边哪?”满祥用右手指着毛主席的画像说,“毛主席在您身后呢!秋后,社里一准接受您入社。兰子不是告诉您了嘛,现在活都干到半截上,不好插一杠子——至于霍玉山的思想,井儿峪所有的党员都在帮助他,让他慢慢觉悟过来。”
“哼!我朱四说句臭话吧!”朱四老头把脸一沉,灰白的眉毛动了两动,“盼他好转,那简直是盼死鬼还阳!太阳从北边出来也没那么一天!”
“朱大爷!别那么说!”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哇!”
满祥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摆渡房,使他最感到压得难受的问题,就是霍玉山。经过一次党支部会的教育和党员们的帮助,他表面接受了意见。但是只要满祥不在,不!就是当着满祥,有时候,还满不在乎地按他自己的道路走。近日来,抗旱有了点成绩,区委发了通报表扬,他这句“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的歌儿,嘶哑地传得更远了。
在这个喜日,满祥决定不去想它。他仰起头来,咧着微笑的嘴,擦着河坡,往溜腰高的庄稼地里走去。夏天的晨风,绞着水草和浮萍的气息,夹杂着青苔和五月的鱼腥,呛进满祥的鼻子,满祥长长地吸了两口,不知为什么,他笑了。
“啊!看我们支书,乐得像锯嘴葫芦。”田野里第一个喊话的是宏奎老汉。
接着,霍泉直起腰来,惊奇地问:“满祥!怎么你结亲还吹吹打打呀!”
“没有哇!”满祥半张着嘴。
“你听……”
风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凤凰出巢”调。满祥站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喇叭夹着鼓点,吹吹打打的,可真热闹。
满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这是满天星家……”
“哎,你们看见新媳妇了没有?”
“刚过去不一会儿,”宏奎老汉一张嘴,就形容开了,“满天星走在头里,那女人跟在后边,女人后边跟着一群亲戚,里边还有咱村的兵痞瘸老秦、潘疙瘩潘七……”
“他什么时候过的摆渡?”满祥哆嗦了一下,问。
“满天星过的西旱桥,一路拜亲来的,没有敢走摆渡。”
“他怕什么?”
“怕朱四不给摆。”宏奎老汉看着满祥惊奇的样子,回头问霍玉山:“玉山!是这么说的吧!”霍玉山抬起头来,瞥了满祥一眼,讥讽地说:“是啊!满祥又把眉毛拧起来了。说你是扛枪杆子出身,总是疑神疑鬼……”
“看准了是从西旱桥方向来的吗?”
“准!”宏奎肯定地点点头。
“西旱桥离这儿多远?”
“二十三里地,”霍泉接过话头,说,“是累了,送亲的马走得都瘸了!”
“噢!”满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其实,在河滩上锄二遍地的社员,是中了满天星的圈套。喜日的前夕,秋霜和满天星按照他们早就计划好的办法,在月黑天钻进半人高的青纱帐,跑出村子,瞒哄了几个外村的富农亲戚,秋霜哭哭啼啼地说走不动了,满天星的亲友为了去吃一顿,吝啬地套上一匹瘸马,这样就把秋霜拉来了。
即使这样,满天星还是非常害怕,他知道满祥和村里的社员,一定会来看看这位“新娘”,因此他始终让秋霜蒙着一层红色的盖头,使人们尽量少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满天星这个贼鬼溜滑的富农,是有些预见的,他想:“他们既然要来,我为什么不去迎接他们呢?这样,更显得心中无愧。”想罢,满天星到门口等着他们去了。
但是,满天星只预见了一半,那就是满祥、霍玉山和一群男女社员没等他紧让就进门来了。另一半,他可没有想到,平日对他那么严峻的支部书记到屋里就喊:“啊!老封建,还戴盖头呢!”一个顽皮的孩子,听满祥这么一喊,跳上炕去,没容满天星阻拦,一手把秋霜的盖头摘了。满天星没办法,顺风驶船地一一介绍过来。秋霜慢慢地抬起头来,她那略带羞涩的眼光一闪,立刻吸引了霍玉山的注意。在霍玉山看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瓜子脸,脸上长着不多几个雀斑,头发又黑又密,配搭上两只媚里媚气的眼睛,还像是个姑娘,不像是个寡妇。井满祥第一眼就盯在女人的眼睛上,虽然也闪呀闪,可是并没有多少光芒;她的两片嘴唇绝对是因为抽烟过多而发紫的,尤其是刚才她这一笑,满祥看见她牙根有些发黑;尽管她挺直腰板坐着,满祥也看出这是个水蛇腰的女人,浑身散发着妖艳的气味。
走出满天星家门很远了,霍玉山讥讽地笑着说:“满天星这块王八盖子,还有缘分配上这么个老婆啊!”他心里却想:“满天星是个富农,又长得贼头鬼脑、马头驴面,我霍玉山死了媳妇十来年啦,又是共产党员,又是丰产模范……嗨……一朵玉兰花,硬往猪圈里送。”他有点替秋霜惋惜。
霍泉翻了霍玉山一眼,说:“这个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的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