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不相信地摇摇头。麻玉珍低声地耳语道:“咱们那块聚宝盆,不是挨着社的水车吗?”
“那管个屁,人家是社,咱们是‘老单’。”
“嘴皮子一碰,就变成社员。”麻玉珍将势就势地说下去,“你是愿意当一辈子老单啦?”
“哎!你嘴里也吐真言了?”
“谁诚心诚意地入社呀?地里庄稼像火盆似的,混进去,浇足了地,再退出来呀!这不是白捡便宜?”麻玉珍打量着福贵的脸。
“说得倒好,嘴难张啊!”
“我去张嘴!”麻玉珍狡猾地一笑,“要吃龙肉,得亲身下海!”
“社里要吗?”
麻玉珍笑了,但只是一闪,阴云立刻爬上她的脸,麻老五像铅块似的坠疼了她的心,她爬上炕就睡觉似的合上眼,福贵摇她、推她,麻玉珍像挺尸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短促的春夜,但对麻玉珍来说,却非常漫长,福贵打着呼噜,睡得死死的,麻玉珍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着窗户格,咬破了舌头尖,激烈的仇恨冲击着她的心,她决定按麻老五的指示,干第一手。
第二天天擦黑时,麻玉珍装了一篮子鸡蛋,挎在胳膊上,就蹲在杨树林子的坟圈后边,她知道霍玉山开会开得很晚,便靠着一棵大杨树坐下。
夜里的风,刮得杨树叶发出清脆的摩擦声,麻玉珍一夜没睡,眼下有些困倦了,她合上眼,解开褂子,让春夜的风,吹打她的胸膛。……忽然,她看见麻老五向她走来了,还是像过去那么肥胖,眯缝着眼,她立刻迎了上去。看见爹的手里拿着一支大红笔,在这片白杨树林每一棵树干上,写着“麻家”,她高兴地跳起来搂着爹的脖子,高声喊:“变天啦!变天啦!共产党完蛋啦!”她看着满祥、桂花、霍泉、朱兰子、朱四……都被绑到杨树林里来了,她跑上去,伸手就想打满祥嘴巴,忽然她觉着胸口一阵痒痒,她醒了,睁眼一看,树林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只在她的胸口上有一只大黑蚂蚁叼着一个被春夜凉风吹落的大杨树叶,缓缓地爬行,她“叭”的一声把蚂蚁摔掉了,长长地咽了口气,想到刚才的梦,又看看眼前,她几乎绝望地哭起来。她是多么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啊!
沿着被月光染灰的院墙,远远有个人影走过来了。麻玉珍夜猫子似的从杨树林里飞出去,她一边朝霍玉山家门口跑,一边还轻声呼唤:“玉山叔!玉山大叔!”
“谁?”
“我!麻玉珍!”
“你找我爹干什么?”
麻玉珍一惊,站在她面前的竟是霍泉,这意想不到的事,让她目瞪口呆。霍泉低头问:“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没事!”麻玉珍觉着不该告诉霍泉,便支吾着说,“没事啊!来看看他!”
霍泉浓眉一扬:“三更半夜看他干什么?”
麻玉珍忽然想起霍泉是油泥性子,便狐假虎威地把鸡蛋筐往地下一放,双手叉腰地大喊:“你算是哪副套上的,管得着我吗?”
“叉腰干什么?你看我霍泉好欺负吗?”霍泉把末句话话音提高,毫不示弱地盯着麻玉珍。
麻玉珍退让了,用手去提篮子,霍泉粗声地吆喝着:“你说!你干什么来!不说不让你走。”
麻玉珍忽然一伏身子,躺在地下就撒泼打滚,嘴里还喊道:“半夜三更地缠住人家不让走,安什么坏心眼子呢!”
霍泉傻了,他不知该怎么走下步棋,他脑里忽然闪出满祥镇静的影子来,心里顿时充满力量。麻玉珍干打雷不下雨地哭嚷半天,没精打釆爬起来,吃了一惊,这高高的霍泉纹丝没动地盯着她,她脸上“刷”下子变成了青灰色。这时,霍玉山那句挂在嘴边上的歌声传来了,麻玉珍立刻跑上去,迎着霍玉山说:“玉山叔!给你送一筐鸡蛋来了!”
“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霍玉山看着麻玉珍披头散发的样儿,想起因为她家的事挨的“闷棍”,严厉地挥挥手臂:“滚蛋!”
可是当麻玉珍走出老远,霍玉山忽然想起支部让他去向福贵道歉,他转身追上去,喊:“麻玉珍!站住!”
麻玉珍站住了。
霍玉山非常威严地、没带一点检讨错误的口吻说:“我承认错误,不该逼你入社!”背诵完这两句话,扭头就走。麻玉珍想趁这个空子,把“入社”愿望跟霍玉山提提,便慌忙地去拉霍玉山胳膊,一把没拉着,两脚绊在一棵老树根上,身子一斜跌倒了,一筐鸡蛋,“哗”下子打了个粉碎。
霍泉忍不住笑起来,霍玉山不知道麻玉珍的来意,也跟着放声大笑;麻玉珍狼狈得像只夹尾巴狗儿,沾着满身的鸡蛋黄子,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一只夜猫子在她身后叫起来,声音那么孤独、悲哀:“咯——嘎——哈哈哈哈!”
十七
火红的太阳,从东山口冒出来,把柳叶照得红红的,像东天边的朝霞,随着清晨的风,在轻轻飘摇着……
南河的初夏,是多么秀丽迷人啊!
几个放鸭子的孩子,赶着一群肥的鸭子,朝南河走来了。忽然,领头的大孩子,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朝后边的孩子摆摆手,几个孩子轻手轻脚朝一棵大馒头柳走来,他们看见在朝霞染红的河滩上,满祥靠着树,睡得是那么香甜。
满祥这几天是多么疲倦哪!为着把河滩这几百亩单干户庄稼救活,满祥连夜召开党、团员会,带动全井儿峪的社内社外农民,一齐来和干旱搏斗。
树杈上挂起灯笼,井台上支起锅灶。
辘轳转着,扁担颤着;“叮当叮当”的水车声,从星星落到星星出,又从黑夜响到白天。
霍泉浑身成了个泥人;桂花、二翠……少女的红润,从脸上消失了;宏奎老汉灰白胡子被热汗粘在一起;满祥在河滩指挥着这样庞大的队伍,两个高高的大颧骨上像抹上一层青灰。
三天三夜,干渴的原野,终于喝上了第一遍水。拂晓时分,社员和农民离开河滩,满祥拖着两条酸痛的腿,没走出河滩,就坐倒在河滩馒头柳下面,靠着树干睡着了。
几个孩子叽咕了一阵,一个孩子飞快地朝河渡口跑去:“兰子姑姑!”
兰子像只山雀高兴地从渡房跳出来。
“满祥叔病咧!”这孩子故意提高声调。
“什么?”朱四老头也跑出来。
“在哪儿呢?”朱兰子脸一红一白,顺着孩子手指望去,她没看见孩子朝她做的鬼脸,就离弦弹子似的飞跑过去。
满祥歪斜着身子,流着口水,朱兰子急切地扑到满祥跟前,摇着满祥胳膊说:“你!怎么啦?”
满祥惊醒过来,看看是兰子,伸个懒腰,困倦地笑笑,跳到河边洗洗脸,挂着满脸水珠说:“没怎么呀!你……”
兰子又是高兴又是气,她开始眨着晶黑的眼,找这群恶作剧的孩子。孩子们正躲在一块高土岗后边,睁着顽皮的眼睛,忽地一块土坷垃飞过来,孩子们跳着叫着,吹着柳叶哨,做着鬼脸像窝蜂似的跑散了。
满祥看看兰子,兰子看看满祥,两人一弯腰笑起来。
“走!上我家吃饭去!”兰子看着满祥由于困倦,突出来的眉棱骨,心疼地说。
满祥到兰子家来,没有先吃饭,掏出钢笔,趴在小红桌上给苗书记写汇报了。黄澄澄的玉米饼子,从冒着热气到冰凉,满祥才把一宗宗的事情写完。抬起头来,他才知道兰子爷俩都在等着他吃饭。
满祥说:“朱大爷!你们先吃吧!我找个社里的人,把汇报送去。”
“我去行吗?”兰子跳下炕来。
满祥略略考虑一下说:“行是行!这里大半都是社里的事,你愿意跑这几十里地?”
“我虽不是个社员,可是个青年团员!”朱兰子含蓄地说。
满祥的眼睛亮了,他在兰子白里透红的脸上,盯了几眼,他感到站在他面前的兰子,思想、性格多么纯朴可爱啊!兰子刚才还仰着脸,让满祥这几眼看得脸上飞起红云,她夹起一块黄灿灿的饼子,出了渡口房。
区委会离井儿峪有二十多里地,这不算近的路程,朱兰子几乎是一口气跑到的。她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时候,门口一个小窗户推开了。
“站住!”
兰子激灵下子收住脚。
“你找谁呀?”
“找苗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