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银凤“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像商品检验员那般,对着那张纸条,一件一件地清点着喜礼。当她回转过身来时,猛地用力扇了白眉鬼一记耳光:“你大概忘记了吧,你妻子萧银凤是区残疾福利院的办公室主任。哑女今天下午到我办公室去了。我还以为她是向我报喜——她能开口说话了呢!呸!哑女是对我陈述你在炼尸工小伍子身上扒皮,当着办公室所有干部,我的脸红涨得像紫茄子——你的心太黑太黑了,你拐弯抹角,向人家索要的喜礼,是人家小伍子炼了半年死尸的全部所得。”
“他俩没带单位证明,俺还帮了他俩的大忙哩!”白眉鬼摸摸被扇红了的脸颊,退到沙发上坐定,自我解着扣儿地嘟哝道,“原来你是为这码子事,其实这也不是俺的发明,你知道当今社会上流传着的生活中‘四个基本’吗?俺背诵给你听听:‘吃喝基本靠公,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银凤,你听听这‘四个基本’,这是时尚风习。俺还没有占第四条,‘老婆基本不用’,到处去拈花惹草哩!”
“那是老百姓给狗赃官画的一幅文字漫画,你真的也成了那狗官中的一个?偶尔,你给人家办个结婚登记,人家扔给你一把喜糖,塞给你一瓶喜酒,收了也没有人见怪,我萧银凤并没为这轻看你一眼。你可好,沿着这条道越走越远,居然搜刮开鬼城火葬场炼尸工的家底儿了!告诉你,人家结婚还要靠这些‘物资’哩!”
白眉鬼坐在沙发上,看着满地被踩扁了的元宵。地上红一块,紫一块:红的是豆沙,紫的是枣泥……
“俺的神老哥哟,俺真的又看了一台戏,这台戏还有武打场面,对咱来说,还是头一回哩!”俺对俺老哥耳语道,“俺最痛快的是那脆脆的一记耳光,只嫌那银凤胳膊劲太小了,要是俺能替那媳妇给他一下,那白眉鬼准会鼻青脸肿。”
“我对那一巴掌没什么新鲜感觉。丈夫急了打老婆,老婆急了抓丈夫,甚至夫妻厮打成一团,你在乡下高粱地里的时候,难道还没看够?”
“这可是在城里。”俺说。
“城里的市民,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的人,这不算什么精彩的表演。”俺老哥说道,“我听了心里为之一惊的,是那白眉鬼背诵的生活‘四个基本’,这是平民百姓为当今官场勾勒出的一幅真实漫画。真是肖像逼真,妙不可言!”
“老哥,你咋越来越两眼盯着国事(是)了?咱不过是两颗酒魂,别管那么多了!”俺一边规劝着俺的老哥,一边扭正老哥的脖子,让他把目光转向这个家庭戏台。
“你把这些东西,都给我退回去!”银凤对白眉鬼下着命令,“你要是不去,我立马回娘家去。”
“这不是难为俺吗?俺的银凤!”白眉鬼哭丧着脸,在沙发上揪开了他的头发。
“你去不去?”
“我去。你容我明天去。”
“不行,你现在就去。”
“俺……”
“你俺……俺个屁,你不去我去!”银凤伸手拉下衣架上的羽绒大衣。
“去。俺去。”白眉鬼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无可奈何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重新把俺这些酒哥儿们和烟姐儿们,装进提包,他没顾得拉上拉锁,就提起俺出门了。
在俺印象里,这白眉鬼是用自行车把俺驮回家的,因为当时俺曾在“黑牢”里,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俺不知他为啥此时不用车驮上俺去小伍子家,只是手提着俺往前走;几十斤重的大提包很沉,致使白眉鬼不得不来回倒手:一会儿他用左手提着俺,一会儿用右手提着俺。俺记得来他家时路程很远,可这个白眉鬼提着俺过了几个公共汽车站,竟然没有上车。
夜已很深,路灯在电线杆子上显得贼亮贼亮。白眉鬼的大头皮鞋踩在雪地上,不断发出吱吱的声响。俺真是土性难改,心里不禁又心疼起他的两条胳膊来了:也许俺这老乡怕驮着俺,在黑夜雪路上骑车,摔坏了这些酒哥儿们,没法子向哑女和小伍子交代吧?!
俺把俺的这些揣摸对俺老哥说了,俺老哥只是摇头,不理睬俺的询问。直到白眉鬼提着俺走进了一家挂着烟酒批发招牌的店铺里,俺老哥才对俺口吐真经:“你这土老憨,也只配当颗酒魂入世,怕是很难修行成酒仙了。俺考考你,这白眉鬼为什么把咱提到这里来?”
“他胳膊酸了,脚板累了,进他熟人的店铺里喘口气,歇歇脚。”
“你往坏处想想。过去,我对你说过,山西出买卖人。”俺老哥进一步给俺提醒,“这儿又是搞烟酒批发的地方,他来这儿干什么?”
俺猛然醒过闷来了。这白眉鬼是变卖这些烟酒来了。但转念一想,如果这白眉鬼把烟酒卖了,哑女还会见着银凤的,银凤会饶过这“抠血鬼”吗?何况这店铺牌牌上,挂着国营的招牌哩!
俺把俺心里的疙瘩,对俺老哥说了,俺老哥反问俺道:“那区民政局下属的婚姻办事处,难道不是国家开的?”
俺被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你还是动脑筋想了,算你猜对了一半。这家伙是变卖烟酒来了;另一半嘛,你这木头脑瓜,怕是难知其中的弯弯绕了!”俺老哥拍拍俺的脑袋,算是对俺的称赞。
“好老哥,求求你了,告诉俺后一半吧!”
“你睁大眼睛只管看就是了。”
俺哥儿俩猜测这桩事儿的时候,白眉鬼已然在批发站的一间屋子里坐定。屋子的主人,是个身穿棕色笔挺西服的年轻人,他口口声声称呼白眉鬼为“白大哥”,白眉鬼称呼那年轻人为“陈经理”。两个人似很熟悉,同在沙发上坐定之后,便开始了下面的寒暄:
“白大哥,去年国庆节一别,才几个月光景,你老兄又发福了。”
“唉,陈经理,你可别寒碜俺了。最发福的是你,不说日进斗金,怕也是个‘中款’了。”白眉鬼唉声叹气地感伤自己的寒酸,“这不,有点额外收入,就是这些玩意儿。可是你嫂子说俺是刮地皮行为,非逼俺今天晚上给退到原主手里不可。”
“白大哥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