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和小潘显然事先已然做了准备,从各自的兜兜里掏出文字材料。小伍子和哑女则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所措。“黑塔”笑吟吟地在中间打圆场道:“您看,今天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又是个吉祥日子,小伍子和哑女的工作单位,一个在火葬场,一个在残疾人福利院所属的按摩医院,离这儿都挺远。雪天,路难走,万一单位管橡皮图章的人不在,就错过了良辰吉日。过去,我们饭店的男女服务员来您这儿办理结婚登记,您都高抬贵手,很快给办了。您看在我过去常给您做拿手好菜的情分上,能不能让他俩明天把手续补全?不瞒您说,说句粗拉话,我们早就换妻‘过电’了,别让我们两个月后再来麻烦您了。今天,您就网开一面,成全了我们吧!您看行吗?”
“这……你容我去请示请示!”俺那老乡既没松口也没封口,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临出办公室时,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还摸了俺哥儿俩一下,并把那两条香烟放进了办公桌子的抽屉中。
第一个怒了的是那哑女:“请示个屁,我看他分明是有意刁难。我住在这街道上几年了,主管婚丧嫁娶的,只有他一个,对咱他比户籍警还知根知底!”
“可是人家卡脖子卡在了点子上,冠冕堂皇地跟你要材料,离婚、结婚两个月的空当,是坚持原则。”老实巴交的小伍子,那沮丧的目光落在“黑塔”身上,“咋办,要不我开着摩托,带着哑妹子跑我俩单位一趟?”
“你真是白长着一个大脑袋了。白眉毛这时候走出屋子,是给咱一个空儿,让咱合计一下,还要再送点啥厚礼!你没看见他把烟已然装到桌柜里,表示他并不是真正拒绝上礼;临离屋时他摸了摸那瓶竹叶青,暗示这家伙显然喜欢这酒,但送给他的太少太薄了。”小潘抢在“黑塔”之前,第一个发表看法。
“哑妹和小潘的话,言之有理。”“黑塔”说道,“事不宜迟,咱马上补缺。记得这家伙在饭店蹭饭吃时,总是要一碗甲鱼汤喝。还到厨房跟我找过牛尾、鹿鞭之类的下脚料,说不定这个掌管民事婚姻的老西子,是个真正的阳痿症患者哩!”
“黑哥,我不需要那鹿鞭酒、龟龄酒什么的了。我把这些玩意儿都给这老西子拿来。”说着小伍子折身出屋。
随着一阵电驴子发动的突突声响,俺那山西老乡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他往椅子上一坐,就笑颤了那双白眉毛,“区里主管这方面工作的人,外出开会去了。干脆,俺就给你们做主,成全你们这四口子吧!都是街里街坊的,我爱人银凤,主持残疾人福利院工作,还是哑女的领导呢!”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印有国徽标志的离婚、结婚本本,甩在桌面上,让他们填写。他还故作惊讶地询问:“哎!怎么少了个小伍子?”
俺老哥感叹地嘟哝着说:“你看清了吗,这就是抠血鬼老西子的精彩表演!”
“俺不懂你老哥的意思。”俺愣头愣脑地问。
“你看见这隔壁墙了吗?”
“看见了。”
“砖砌的?”
“不。是纸壁。”
“着哇!大兄弟,他躲在墙那边不是去请示什么上级头头,而是听听这边到底如何过他这道关卡。”俺老哥用食指点了俺脑瓜门一下,“当他听到小伍子去取重礼,他又人面狗脸地走了过来。妙就妙在他会装傻充愣,还询问小伍子为啥不在。大兄弟,人间万象中的绝招好棋多着哩!芝麻绿豆官刮起地皮来,不但不留一点破绽,还狐狸腆肚子——充混大肚弥勒佛!”
说真话俺真想为俺老乡开脱,可是干张嘴皮找不出词儿来。古话说:人有脸树有皮。俺这老乡天生一双白眉毛,脸面挺慈祥的;可是他肠子曲里拐弯九九八十一道弯,白眉黑心,真是给山西丢人现眼到家了。俺正被俺老哥问得说不出半句话,外边传来电驴子灭火的声响,小伍子手提着一个大提包进来了。他把提包拉锁拉开,貌似让哑女看看其中的物件,实则是让那婚姻判官过目。俺趁空扫了一眼,心里真替小伍子难受,实心眼的小伍子像搬家一样,一股脑把在火葬场分到的“剩余物资”,都放在了俺老乡那张办公桌上。还是小潘比小伍子机灵,她顺势把那满满一提包东西提到了俺那老乡的背后——而这个当儿,俺那老乡分明看见了那个足有几十斤重的提包,却像俺昔日看草台班子演的黑脸包公在开封府审阅案卷一般,装出凝神审着这两男两女的离婚、结婚登记证的神色——反面角儿正面演,真算是演绝了。
俺心里不禁为小伍子难过起来。那些茅台、郎酒、五粮液以及鹿鞭酒、龟龄酒之类,是死者家属对小伍子成年累月与死尸打交道的酬谢。俺涉世以来,这个行当是最埋汰、最没人愿意干的活儿。可俺这个老乡,还变着戏法从小伍子身上扒皮,真是没人性的畜生才干得出来的。俺老哥用“抠血鬼”来比喻他,俺还能有啥词儿为他辩护哩?!俺对俺老哥承认错误说:
“老哥,怨俺眼瞎,来到人世这些天了,还分不清驴粪蛋子和麻糖团子。”
“大兄弟,你比刚到人世间的时候道行已经长多了。”俺老哥安慰着俺,“要想分清真假包公,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
“这样的喝人血的芝麻绿豆官儿,人世间多吗?”俺问。
俺老哥没回答俺的问话,两眼紧盯着这台戏的收场。此时,小伍子、哑妹子以及“黑塔”和小潘已然办完了应办的离婚、结婚手续,正向那“抠血鬼”告别。
“真谢谢您了。”小伍子说,“让我们能在这正月十五的大吉大利的日子,领到结婚证。”
小潘跟小伍子不一样,正话反说道:“祝您老年年发财,月月发财,天天发财!”
“黑塔”的告别话更有意思,他说:“您什么时候值夜班,到饭店去吃夜宵时,我给您做一顿特殊的菜,红烧龟头。那家伙比鹿鞭酒、龟龄酒什么的,还能壮身哩!”
只有哑女没有开口说话。她目光呆呆地望着俺老乡那两道白白的眉毛。尽管这儿没发生唐山那样的大地震,显然这道鬼门关,使她受了不小的刺激。俺看她那呆呆傻傻的样儿,真为她担心聋哑症再次复发哩!
俺那老乡对这一切,都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站起身来往外送客说:“今日你们是赶上正月十五这个好节日了,我破例成全了你们四口。可是三天之内小伍子和哑女你俩还要补上单位的证明信,我好对上级交差。”
“一定按时交来。”小伍子鸡啄米般地对那民政官儿连连点头。
一直没有说话的哑女,突然一反常态地开了口:“交证明信时,是不是还要带什么礼物。白眉毛科长,小伍子可没啥礼可送了,要送给你一具火葬炉的死尸来!你等着瞧吧!”
“什么?你说什么?”俺那老乡暴跳如雷地追问。
“哑妹子——”小伍子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快别说了,在这儿需要你是个哑巴!”
【鬼戏人】
俺老哥笑了——尽管他越来越笑口难开。俺也被哑女这一嗓子,逗得嘿嘿乐出声来。笑过之后,隔着玻璃窗子,俺看见那四口子在雪街上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为甚升腾起一股酸凉,就如同俺的心被腌在冬天的山西老醋缸里,酸得俺直想掉泪。这两对夫妻都是京城的寻常百姓,原来天子脚下的百姓,日子过得也挺累的——比俺那地方的山汉和婆娘们活得并不轻松。
俺老哥少了几分俺的感伤,他像是独自低语,又像在对俺传经布道:“元朝时有个叫蔡祖庚号莲西的文人,他说过当官的与酒的关系。他说:口说手写,违心屈志,难以救药者,即官人者;居官者必不可嗜酒,嗜酒者,必不可为官。这白眉毛老西子两条他都占了,还能不是个赃官?”
俺似懂非懂地听着俺老哥的独语,心里一幕一幕地过着在人世间看的“电影”,当真悟出几分道理来,嗜酒如命者当中,十有八九是盘剥百姓的人。
俺老哥像着魔似的还在独自喃喃:“再往前盘盘古,汉高祖所以振兴汉业,是因为手下有治国的法官萧何。萧何严令三军,官卒中有三人无故群饮者,罚金四两。当时有个姓曹的参军,抗令违禁,在家园中醉歌醉舞,萧何依法将其诛杀。到了三国时期,诸葛亮对官兵酗酒亦有严明军法,因而使军队中路无醉卒。所以从嗜酒中,可以明察其官,这个山西白眉鬼,是个什么货色,便无须多说了……”
“老哥哟!俺服了你了还不行吗,你就别再指桑说槐地点化俺了。”俺说,“俺是土生土长的山西高粱米籽,常被乡情蒙住眼睛。”
“大兄弟,我没说你,而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俺还想跟俺哥请教点学问,可是那个扒死尸皮的白眉鬼,已然不容俺哥儿俩站在他办公桌上自由自在地观察了。出于做贼心虚,他忙不迭地把俺往小伍子的提包里一塞,俺就和那些酒哥儿们、烟姐儿们挤成一团了。“哗”的一声,白眉鬼拉上了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