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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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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虽然觉着老哥的话在理,但那被吓出七窍的魂儿,仍然没回归俺的身上。俺惊惊乍乍地说:“真吓死俺了,这究竟是为了啥哩?”

“为那妞儿肖玫溜到洋人国界的事儿。”俺老哥猜测地说,“你那山西老乡被勒令‘打道回府’了。”

俺说俺不懂啥叫“打道回府”。

俺老哥悄悄指了指那后生的背影,为俺解疑地说:“你看——他忙着收拾办公桌里的东西哩!‘打道回府’的意思,就是说他不在这儿干差事了,要回到咱中国的地盘去。你听明白了吗?”

“真?”俺有点不相信俺的耳朵。

“不信,你等着瞅吧!”

“俺信!俺信。”俺看见那山西后生沮丧地收拾东西的神情,觉得俺老哥的话说得贴谱,“这后生既然不忘乡情,总不会把咱哥儿俩,留在这洋地盘吧?!”

“我还想出洋去转转开开眼哩!”俺老哥长叹一声,闷闷不乐地说道,“可惜,咱没那命。这回算是成全你了,从哪儿飞来的,再飞回哪儿去。命——命——这是咱哥儿俩的命——”

【钞票变冥纸】

命运峰回路转,俺哥儿俩没有变成洋人的一泡洋尿——出身于东方高粱米籽的两颗酒魂,跟随着这倒霉的主人,梦驰神游地又飞回俺这中国地盘上来了。归途上,没了去法兰克福时的惬意,俺那山西老乡,魂不守舍地把俺哥儿俩塞进旅行包,拉上拉锁,俺哥儿俩就如同被锁进黑牢,只能凭感觉知道飞机在云彩中上下颠簸,飞机在跑道上起飞和降落。

这倒也好,省得俺朝飞机里望,在飞机上美滋滋地睡上一觉。等俺睁开眼时,俺已然在机场通往市内的一辆公共汽车上。这时,俺那位“打道回府”的老乡,可能担心酒液从瓶嘴溢出来,伸进一只手来,把俺哥儿俩身子竖直,并把瓶嘴伸到背包拉锁之外——俺的两眼豁然地亮了,可是俺那主人却神形憔悴地在公共汽车上打起盹儿来。

“为啥他像挨了霜打的秧儿一般?”俺问俺老哥,“一天一夜的飞机还没睡够吗?”

“回单位怕还要挨‘板子’哩!”

“就为那出去的妞子肖玫?”

“嗯。”

“罚了不打,打了不罚。叫他从洋地盘回来,不就是对他进行惩罚了吗?”俺十分心疼俺那实心眼的老乡,“他也是上当受骗,吃了那妞儿的亏了。”

“你这老实巴交的老乡,怕还要吃大亏哩!”俺老哥用眼梢示意让俺看坐在小林旁边的男人。

俺仰脖看了看,坐在小林旁边座位上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小青年,他上身穿着丝绵夹克,下身穿着一条古铜色灯芯绒裤子,脸上白晳文静,完全是一副读书人的面孔。俺实在不知俺老哥为何让俺打量这位书生,因而俺翻着眼皮瞪了俺老哥一眼,表示俺无所发现。

“你不觉着装咱的旅行袋,正在一点一点向他腿下移动吗?”

“汽车颠的。”俺说。

“你低头看看他的脚。”

俺探出旅行袋的眼睛,向下看看,顿时吃了一惊:原来这个文静书生的脚,正一下一下把旅行袋往他的身下拨去!更让俺着急的是,俺那位远程归来要挨“板子”的老乡,此时身子正一歪一斜地打瞌睡呢!

“哎——老乡——”俺喊。

“咱是酒魂,被密封在瓶子里,你就是叫破了嗓子,人世间也听不到咱的声音。”俺老哥提醒俺说,“你不是想看连台戏吗,换个主人,又是一台新开锣鼓的戏!”

“俺这位老乡又挨板子,又被贼偷,俺打心眼为他起急。”俺跟俺老哥争辩着,“要是他心眼小,还不找歪脖子树上吊?”

“大兄弟呀!你琢磨一下咱看过的一台台大戏,哪台戏不是苦戏?反正我是看透了,人间虽不是鬼域,可是净演鬼戏!”

俺正想跟俺老哥说啥,只见那书生般的扒手,已把拨到他身下的旅行袋,猛地提到了手上。还没等俺再次呼唤俺那老乡,俺已被他提到车门旁边。车门一开,这小子就在中途下车,俺哥儿俩直眉瞪眼地望着那辆公共汽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开往市区的车流之中……

“俺日你亲娘——俺日你祖奶奶——”俺骂着这个三只手。

俺老哥挖苦俺说:“你不是总想回到黄土地上来吗?”

俺不理睬俺老哥对俺的挖苦,咬牙切齿地继续骂道:“有能耐你偷那些达官贵人的公子哥儿去,他们个儿顶个儿的腰缠万贯,干啥专偷俺这位被那妞子骗了一回的穷老乡!”

俺老哥打诨地说:“咱看这小子也不富裕,你看他手上的茧?虽说浑身新潮打扮,怕也是个演苦戏的角儿!”

俺看了看他提着旅行包的手,当真长满了黑茧。白净的脸蛋,粪叉一般的粗手,长在同一个人身上,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怪物哩!

“你猜这小子是干啥的?”

“捡破烂的。”俺猜测说。

“眼力有点长进。”俺老哥夸奖俺,“没白来人世一回。”

“可他为啥偷俺那老乡的东西哩?”

“怕是有啥火烧眉毛的急事呗!”俺老哥说,“贼这个名词儿难听,古戏里有时迁偷鸡,有杨香武三盗九龙杯,贼分各式的,只是不知这小子是黑心贼,还是红心贼?”

“贼就是贼,还分啥黑与红。”

“你看——”

俺老哥不让俺再往下说,因为此时这小子已钻进一片小树林。他四下张望一下,看看远近无人,就把旅行包放下,匆匆地打开拉锁,用长满黑茧的手,在旅行包里翻弄一阵,拿出一沓洋票儿来。俺看那纸票和俺拾元“大团结”的票儿不同,上边印着的不是工、农头像;也和百元的票子不同,上边没印着毛、刘、周、朱的头像;那淡蓝色票上面印着一个头戴济公帽似的洋人,那洋人是个凹眼窝儿高鼻梁怪里怪气的洋老头儿。

那小子呆愣地望着这沓洋票儿,长叹一声道:“妈呀!这真是报应,我昧着良心头一回当贼,只为给您交住院的预付金,这些洋票子都是德国马克,远水解不了近渴,这该咋办呢?!”他把洋票儿失神地放回到兜儿里,又翻出俺那山西老乡的工作证看了好一阵子,自言自语地嘟哝开了,“被我偷的是民航局驻外国办事处的,护照和工作证都被我连锅端了,他该向领导怎么个交代法儿?”

“瞅,这贼小子还有一丁点良心。”俺老哥咬着俺的耳梢说。

“他要是有良心,就该把旅行包给俺那老乡送到单位去。”俺对俺老哥的话不以为然。

“你说得倒挺轻巧,他老娘的住院费咋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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