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揺摇头,开心地乐了:“老哥呀!虽说你比俺老谋深算,这回你的揣摸,怕是要失去灵验了。俺那位姓林的老乡,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儿,也难圆那妞儿的出国梦啊!再说,俺老乡是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不会轻易上那妞儿的当。”
“上不上那妞儿的当,咬不咬那妞儿抛出的鱼钩儿,我不敢打保票。”俺老哥正经八百地对俺说,“但是那妞儿想钓你老乡这条傻鱼,俺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了。”
“凭啥?”俺停住了笑。
“你眼瞎了?就在刚才去餐厅的眨眼工夫,唯独那妞儿把飞行包挎在肩上了。”
俺数了数衣架上的飞行包,当真少了一个。怨俺眼粗,当真没看见妞儿肖玫背着包去了餐厅。俺想:这并不太说明啥问题,也许那妞儿有爱背飞行包的习惯呢!就像俺有睁着眼打盹睡觉、俺老哥有梦里爱磨牙的习惯,这算个鸟事?!转念一想,自从俺和俺老哥离开杏花村,每每遇到这混浊世界里的桩桩怪事,俺老哥的神机妙算,总是估算个八九不离十,被一根塑料绳儿跟老哥绑在一起,使俺这山旮旯的土老憨,不知长了多少见识。难道俺那土老乡,在这洋地方真要吃那妞儿的亏?上那妞儿的当?
“你想啥哩?”俺老哥看出俺两眼走神,低声地对俺说道,“大兄弟,别两眼冒傻气地胡乱琢磨人世间的事了,你不是想知道杏花村的杏花娘娘的来历吗?眼下,只听屋外飞机嗡嗡地响着,屋里倒还清静,还是借这机会,听俺对你摆摆俺酒神的家谱吧!”
俺心里还牵挂着俺那位姓林的老乡,一时没能转过弯儿来,因而没有应声。俺老哥真像酒神投生一般,他只用两句话,就把俺的魂儿从这机场,勾回到老辈子年代。他说:“刚才,咱哥儿俩说到酒的神祖是蹲着撒尿的女人!”
“对!对!”俺立刻来了兴致。
“那女人和这妞儿肖玫可不一样,她是个孝女。远古的时候,天地一片蛮荒,只有一条河从中国这块土地上流淌入海。这条河的颜色,跟咱见到的中国人一样,也是黄的,人们叫它祖母河,号称黄河。该咋对你说哩,当时黄水横流,常常淹没俺高粱和谷子啥的,于是便出来一个治水的汉子,他名叫禹;那孝女便是禹的女儿,名叫仪狄。”
“这名儿咋这么绕口,‘一滴’不是咱酒曲蒸出来的一滴一滴的酒吗?”俺多嘴多舌地问。
俺老哥把俺训斥了一顿,说在讲祖宗古事的时候,多嘴多舌会烂舌根;再胡乱打岔,酒魂就会隔着酒瓶子飞走,成了一瓶子白开水。俺只好规规矩矩地听俺老哥,对俺讲述酒神娘娘一滴(仪狄)的古事。俺老哥说,一滴(仪狄)每天都做好吃食,等老爹雨王(禹王)治水回来,可是雨王(禹王)总是不回。有人看见雨王(禹王)路过家门,也没进宅;一滴(仪狄)只好把剩饭,倒进宅院里一棵老树的空树洞内。一天、两天……日落月出……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王(禹王〉终于治好了黄水,回到家里鼻子嗅到一股奇香。雨王(禹王)寻味,终于找到了这棵老树树洞,见饭已成了胶酿,香气一直钻进心肺。他叫一滴(仪狄)拿来一个木瓢,舀了一点胶酿用舌尖抿抿,觉得香甜可口,便又舀了半瓢吞下。雨王(禹王)突然觉着身子飘飘欲飞,一下醉倒了三天。这便是最老最老的酒,俺老哥说,距今已经有五千年左右的时辰了。于是,人们纷纷来这棵树洞前观看稀罕,并仿造一滴(仪狄)的法儿造酒,一滴(仪狄)就成了黄帝开天辟地以后的第一个造酒的女神。
俺老哥讲得眉飞色舞。
俺听得有滋有味。
俺真算服俺老哥了,他不但知道最早造酒是个蹲着撒尿的一滴(仪狄)娘娘,而且说得那么在情在理,使我这棵晚五千年出土的高粱穗儿,知道了俺酒魂的女祖宗。
“……后来,因禹王治水有功,大王‘舜’,让位给禹王。禹王当了王之后,想起了醉酒三日不醒之事,曾下令禁止酿酒,并说:‘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可是已然晚了,饮酒后飘然成仙的舒坦劲儿,引得千家万户偷偷造酒,所以到了殷商年代,遍地都成了酒乡。”俺老哥闭上了嘴巴,算是讲完了酒祖宗的故事。
“俺的好老哥哟,你我都是酒魂,为啥我就不知道这些古事呢?”俺抓耳挠腮地说,“难道因为一滴(仪狄)是娘娘,就有了老哥你说的她九百三十八代传人——杏花村的杏花娘娘?”
俺老哥应了一声,询问俺说:“你信老哥讲的吗?”
“俺信。”
“信就是真的。”
“俺要是不信哩?”俺说。
“跟你掏心窝子说吧,谁是造酒的祖宗,这只是古话之一,还有之二、之三、之四……像糖葫芦似的,一大串儿呢!”俺老哥对俺显摆着他的多知多识,“就拿‘杏花村’来说,安徽省的杏花村酒作坊,跟咱山西杏花村酒作坊,从宋朝就开始打笔墨官司,一直打到了当朝。”
“啊?”俺奇上加惊,“竟会有这等事情?俺咋没听见高粱祖宗说过?!”
俺老哥来了说兴,咽上两口唾沫,润润干渴的嗓子眼,然后说道:“只为唐朝一个叫杜牧的文人,写下那首《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人家安徽杏花村说:杜牧在他们县当过县长,杏花村的牌匾字号,该是他们的;咱汾阳杏花村也振振有词,说杜牧当县长之前,曾经到过山西地界的汾阳县,诗里的杏花村,是指咱被酿成酒魂的杏花村。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黑脸包公再生(尽管黑老包是安徽合肥人),也没法断清这桩酒案。这是一场罗圈架,南拳北脚地折腾了一阵,谁也没法儿让那杜牧再从阴间还阳到人世,让他口吐真言,说说他指的杏花村,到底是安徽的,还是山西的。咱占便宜的,是咱汾阳酒神杏花娘娘往酒曲里撒的尿,没有腥臊,而有一股香气,造出来的酒名声越来越大,就连咱哥儿俩落脚的德国,也进口咱贴着黄蓝商标的‘杏花村’和贴着白绿商标的‘竹叶青’。大兄弟,你刚才没见那德国酒鬼,对着咱哥儿俩亲嘴跳舞吗?”
“咱哥儿俩这么压秤砣哩?”
“要是轻如一片苇絮,能飞到这洋人的地盘来吗?”俺老哥说,“无论是洋酒鬼还是土酒鬼,都喜欢喝咱杏花娘娘的‘香尿’!”
俺乐了。俺感谢俺老哥给俺上了一堂酒祖宗课。俺那山西老乡办公桌上的叮咚响的小钟,告诉俺此时已是夜晚十点钟了,隔窗外望,一架架尾巴梢上亮着红色尾灯的飞机,还在起起落落,俺不知道这些“大鸟”的眼睛长在哪儿,它怎么就能一丝不差地冲入跑道,又从跑道上飞上天去?
门锁响了一下,把俺的眼神从眨巴着红绿眼珠的飞机场拉了回来,我看了看,是俺那位既土又洋的老乡,走进他的办公室来了。也不知是咋的了,他走时一脸喜气,归来时却是一脸沮丧神情。进房之后,他顾不得看上俺哥儿俩一眼,就奔向了那台电话机。
“真没情意。”俺小声叨咕着。
俺老哥说:“一准儿是坏了醋了,你看他掏出手绢直抹大汗!”
“坏了哪坛子醋?”
“别打岔了,你听——”
“喂,喂,是……是梁主任吗……我是小林。”俺那老乡不知为啥,突然变成了结巴磕子,“向您……向您……报告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