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听得哐啷哐啷地响了一阵,撞得俺肩膀和脚跟生疼。俺睁眼一看,原来那粪便排泄的口子太窄,容不下俺哥儿俩一块儿滑溜下去,那妞儿气得两腮绯红,只好又把俺从桶口提下来,放在镜子前的平台上,用力解着俺身上的塑料绳扣。
“俺日他娘!这妞儿不想让俺哥儿俩死在一块儿!”
俺老哥牙根磨得咯嘣嘣地响:“这要感谢‘连环套’里的乡秘书哩,他系的是难解的牛蹄子扣儿。这难解的扣儿,也许能救咱一命哩!”
“她会用小刀割开的!”俺认为老哥是在死前给俺吃着开心丸。“咱好像有救了!”
老哥的话才落音,厕所门轻轻响了一下,一个乘客走进厕所。他迷迷瞪瞪地一抬头,看见里边有位空中小姐。那妞儿赶忙向那男人道歉:“真对不起,我忘关门了!”说罢,这妞儿把俺提出了厕所,她蛾眉竖挂,杏腮烧红地诅咒开了自己:“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她大概是怕别的空姐看见这幕戏的尾声,便匆匆把俺装进她的飞行背包,“哗”的一声闭上拉锁——俺虽然逃离了粉身碎骨的劫难,却被关进了吉凶难卜的“监牢”。
“咱还能有活路吗?”俺心惊肉跳地询问俺的老哥。
俺老哥摇摇头:“这妞子喜怒无常,难以预料!”
俺心憋得难耐,便在一抹黑的“监牢”里哭了,连连叩求杏花村的杏花娘娘道:“娘娘,你是让俺这红高粱成了精灵的酒神,快想个法儿,救救被困在天上的俺吧!”
【玫瑰花谢了】
且说那空姐儿在“洋和尚”面前碰壁,出国梦伴着春梦一块儿化成肥皂泡泡,这妞儿在嗔怒之下,把俺哥儿俩关进大牢——锁进她的飞行背包。俺老哥的出洋梦,便随着那肥皂泡泡一起破灭了。
俺对俺老哥说着开心话:“咱的魂儿不是中国高粱米籽变的吗?叶落归根,跟飞机再飞回生俺养俺的黄土地,倒也不错。”
“哪怕叫咱看一眼德国法兰克福,咱也算是没有白跟着空姐儿出洋一趟呵!”俺老哥抓耳挠腮地说,“就是在这儿把咱哥儿俩打开瓶盖子喝了,咱也算开洋荤了。”
“俺还愿意多看几场人间的大戏哩!”俺说,“要不,俺干甚在飞机上要叩拜杏花村的酒神杏花娘娘,保咱平安哩!”
一提酒神,俺老哥略略来了点精气神儿。他老问俺道:“你家的红高粱祖宗,跟你说过酒神为甚是个蹲着撒尿的娘娘,而不是站着叉腿尿尿的罗汉吗?”
俺干瞪着铃铛眼儿,摇着头说:“没,没对俺说起过。老哥,你是古迹篓子,打开篓子,让俺长点见识吧!不然咱哥儿俩在这妞儿背兜里,要闷得生虫儿长大疮啦!”
瞧那神气,俺老哥也是为了解烦,他紧皱着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像卦摊上的算命先生,闭上双眼掐了半天手指,慢悠悠地说道:“杏花村酒厂的杏花娘娘,是酒神的第九百三十八代传人!”
“老哥,你没道出为甚是个蹲着撒尿的娘娘!”俺说。
“因为老辈子的老辈子——几千年前第一个造出酒来的,躺在那儿是个‘大’字,而不是个‘太’字。”
俺一时蒙了,绕了半天也没能解开扣儿。到底算俺没白跟老哥在人间舞台上跑过龙套,俺在手上画了一阵这两个字,终于破开了谜团,不禁“嘿嘿”地乐了:“老哥,你真会弯弯绕,你说酒是古辈子女人造出来的,对不?”
说着女人,女人就到,俺老哥正要给俺亮底的时候,那空姐儿猛地把飞行包往肩上一挎,老哥的话便噎了回去。大概是这妞儿已然收拾好机舱的卫生,只听见一串“咔咔咔咔”像列队行军般整齐的高跟皮鞋声,听那阵势,她们似正通过停机坪,走进了机场大厅里的甚个地方。
“管她们去甚个地方呢!”俺说,“你还是把古辈子造酒娘娘的事,快点告诉俺吧!要不,俺还不知俺先辈子造酒的祖奶奶是谁哩!”
“不是娘娘,也不是个奶奶,最早酿酒的是个丫头!”俺老哥回答说。
“丫头?”俺更觉着诧异不解了,“老哥,你不是瞒哄你大兄弟吧!”
“别说话了,你听——”
真他娘的倒霉,俺要知道的事儿,总是在节骨眼上,被突然发生的事儿拦腰掐断。俺伸长脖子听听,钉子般的高跟鞋叩打水磨石地的清脆声音,骤然停了下来,代替那“咔咔”脚步声的是一片窸窣的流水声。
俺低声骂道:“他娘的,刚从天上下来,又要坐船下海?”
俺老哥只是屏气听着,对俺的提问置之不理。
“俺的好老哥,她们来这儿干甚?”
俺老哥仿佛听出来一点门道,轻声对俺说:“这儿既不是海,也不是河,是洗澡间。这群妞子在天上飞了一天一夜,下飞机先到这儿洗澡更衣来了!”
“光着腚洗?”俺突然来了兴致。
“不光腚甚个洗法儿。”俺老哥微微笑道,“咋的,你心跳了?”
“没,没。”俺只觉得浑身燥热,真想看看这群妞儿光腚时的模样,跟俺那地界,在高粱地垄里闹春的丫头媳妇是不是一个模样。转念一想,滚开的水立刻结成冰槌,要是这妞儿还把俺锁在大牢里,俺哥儿俩可就没有那份眼福了。
俺老哥不就是长在城边的一株红高粱吗?俺真不知他的心眼,咋就会比俺山沟里的高粱穗子,多上好几斗。俺老哥说:“你心里甭打鼓,这景致咱是看定了。”俺老哥的话刚出舌尖,包包拉锁就被那妞儿拉开,接着那妞儿伸进她葱白般的手指。就跟上回一样,她嫌俺哥儿俩躺在她包包里,妨碍她取包包里的东西,第一件事就是把俺哥儿俩掏出来,“砰”的一声放在窗台上。
乍从黑幽幽的“大牢”里出来,觉得这世界明晃晃地扎眼,俺哥儿俩闭合了一会儿眼睛,才能一清二楚地看见眼前的一切。俺老哥示意让俺快朝窗外看看,窗外是停机场。起飞的、降落的一架架飞机,尾巴上都涂着各种颜色的旗子。旗子上有星星,有月亮,有太阳……俺老哥告诉俺远处那架尾巴上涂着五星红旗的大白鸟,就是把俺带到德国来的飞机。俺老哥还说空中那面“黑红黄”的三色旗,就是德国国旗,眼前俺是着实地出洋,到了异国他乡。机场上那些大鼻子、蓝眼珠、黄头发的洋人,正忙碌着加油、卸货、检修飞机肚子哩!
俺只顾看窗外的稀罕,忘了看屋里的稀罕。待俺回过头来,那群空姐儿已然进了里屋的浴室;只有把俺锁进包包里的妞儿,还在包包里掏着毛巾、内衣、短裤和那些俺老哥叫它眼膏、粉蜜、洗发宝一类的玩意儿。
睁眼细看,这是浴室外的一间化妆室,四面墙上都是亮晶晶的镜子,镜子前摆着一个梳妆台。用鼻子嗅嗅,香气扑人,像是到了俺山沟沟的野花岭,不,野花岭也没有这儿的香气醉人。
俺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