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只顾低头寻思这身外世界,从老哥身上吸收智能,修炼俺的一双土包子眼珠,期盼着有一天俺也能变成俺老哥的“火眼金睛”。不知不觉的当儿,俺觉着被啥个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一抬头,原来小周正提着俺走进一个圆门,那圆门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旋转着,那门沿轻轻擦了俺一下,俺就被转到这××宾馆的大厅里来了。
真够气派。那石头柱子,亮得如同打蜡涂油了一般;仰脖再看头上的一盏盏吊灯,有的像座珍珠塔,有的像庙会上放的烟花。那些黑皮肤的宾客,黑得像俺山西烟煤;那棕色皮肤的宾客,棕得像山坡上的野桃树;还有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还有不白、不黄、不黑、不棕的……穿大衣的,穿短裤的;穿球鞋的,穿皮鞋的——最让俺觉着奇怪的是那些洋妞儿,在这刚刚过了春节的寒天,穿着露出半截子大腿的裙子。乍一看,这些洋妞儿真有几眼可看;细一看,那大白腿上的黄汗毛都从长袜里滋了出来。我的娘呵!俺刚想叫俺老哥快看两旁的西洋景,着一身皱里巴几棉猴儿的小周,已经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下迈台阶了,那些使俺心里怦怦乱跳的人和景,都留在俺的头顶上了。
俺老哥显然对俺看的西洋景不感兴趣,他低声嘟哝着:“登那‘半层台阶’上了三年还没上去,下台阶只需几秒钟,谁知道他还能不能迈上那‘半层台阶’。”
俺明白了,老哥在为小周担忧。这能有甚个用处呢?下了十几层台阶,地下室完全是别样的一个世界。有十几个男女工人,在粉刷昏暗的墙壁,小周在里边走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了他媳妇。他把俺往地上一放,叫了一声:“春花——”
登着人字梯,正往顶板上刷白的春花,扔开刷子,从梯子上下来。往地上一站,把俺先吓了一跳,一个水灵灵的媳妇,此时成了白眉毛老西,成了白脸曹操。她脸上溅满白灰点子,只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能让俺认出来她就是春花。
她解开系在头上的毛巾,用力抖了几抖,又用毛巾擦擦眼圈。然后疲累地靠在梯子上,听小周细细讲述他大姨子为俺哥儿俩,惹下得罪了猫处长的灾祸。
“怎么办呢?”小周直眉瞪眼地望着春花,“大姐同意把酒给他送去,可是那馋猫贪婪成性,这两瓶酒拿不出手了。”
春花又气又恼,猛然一甩头说:“反正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再买上两条‘阿诗玛’,去闯闯关吧!第一,不能得罪这只猫,这是为了你;第二,我就这个模样进他家客厅,让他断了贪吃荤腥的邪念。”
“这个打扮……”小周犹疑地看着春花,“走在街上多扎眼。”
“怎么,我打扮成一朵花儿去送礼,那不是去送我的身子吗?”春花皱起了两条白白柳叶眉,“我都不嫌难看,你还怕什么?走,这就走!”
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在地下室总共没待上一袋烟的光景,俺哥儿俩头上的小辫绳儿,就又被小周抓在手里。俺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个春花,她挺胸抬头地走在街市。大年刚过,城市里的老老少少,都穿新戴新,唯独这个春花,劳动工服上沾满白灰,就像俺那边送殡时披麻戴孝的丧服。来往行人,无不丢过来诧异的目光,那春花如同癫痫病患者,只是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俺老哥抓耳挠腮了一阵,跟俺嘀咕着:“这女人还真有两下,比她男人能耐要大。”
俺脑瓜里蹦出来一个问题:“老哥,猫处长能让这白脸女曹操进门吗?”
“过去八路的土造手榴弹,能炸开鬼子的钢骨水泥碉堡。”俺老哥对俺说着他的看法,“咱哥儿俩是新式手榴弹,能炸开一扇扇贪官的大铁门。再加上那一盒盒带棒儿的‘机枪子弹’(香烟),能冲进一个个污吏的老窝。”
俺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哥,你的比喻真有土腥味儿!”
“这不是俺的发明。”俺老哥说,“这是报纸上写的:叫作手榴弹、机关枪‘打遍天下无敌手’!”
俺朝俺老哥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你真是满肚子才学,跟你在一堆,是俺的福分。既炼火眼金睛,又增长学问。”
俺哥儿俩扯淡之间,小周已经走进商店,买出来两条“机枪子弹”,三转两转停步在一座高楼面前。那小周夫妻踏进楼道,又走进一个俺从没见过的房间,俺老哥看出俺的憨傻,立刻开导俺说:“这是电梯,省着爬楼累酸腰腿。”俺想:城里人就是比俺山沟里人有高招儿,上楼都可以身不动膀不摇。再看那开电梯的卷毛小伙儿,端坐在木凳上,面前还有一张小桌子,桌角上摆着一沓洋文书刊,桌面上摊开一个小本本,本本上横竖画满道道。这小子真是个人精,只上下打量俺一眼,就猜出来俺要去的人家:“是去那位姓茅的家吧?”
小周连连点头:“对。对。”
那满头卷发的小伙儿,一按标着“13”字样的小圆疙瘩,那小圆疙瘩“噌”地亮了;接着俺觉着像腾云驾雾一般,还没容俺醒过闷儿来,“咔嗒”一下,俺已在半空中停住,那电梯门“哗啦”一声开了。长着满头卷发的小子,冷冷地甩过来一句刺儿话:“喂猫别找错了门,这是第13层楼。你们往左拐,猫窝在5号。”
待那电梯关上,春花惊异地问:“小周,你认识他?”
“面熟。好像是我们机关里搞电脑的。他怎么开电梯来了呢?”
春花定了定神,按亮了楼道的电灯,按着“卷毛”指示的方向,很快找到了5号房门。小周有些怯阵,扬起叩门的手,又缓缓地放下;春花两步迈上去,按响了门铃。里边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阵好听的音乐,一个悠长的女声传了出来:
“找谁?”
小周赶忙把媳妇挡在身后,语声里带着甜甜的笑:“我是茅处长的老部下,给你们来拜个晚年。”
门开了,一个长着尖嘴狐狸脸的女人,出现在俺面前。真他娘的应了“有其夫必有其妇”这句古话,这娘儿们不先看小周夫妻的脸,乌溜溜的眼神,却先看了看“手榴弹”和“机枪子弹”,顿时朝里边喜兴地喊道:“老茅,有客人来了!”
“听见了——”俺听出来了,这是猫处长的声音。
接着,俺哥儿俩和两条“阿诗玛”,被小周摆放在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瞅这架势,处长有点惧“内”。他忙着去给小周夫妻沏茶,处长夫人跷起二郎腿,端坐在沙发上和小周夫妻俩拉呱。直到这时,这位夫人仿佛才看见了披白戴孝的春花。她那张狐狸脸,霎时间拉长了三分,但面对送来“手榴弹”和“机枪子弹”的宾客,似又不好过于失礼,便苦笑着问道:
“你这是……”
“是啊,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个打扮,陪小周给处长来拜年。”春花坐在一尘不染的沙发上,娓娓道来,“您知道,今天上午茅处长亲自到我们家礼贤下士了。处长早就说过,要吃我亲手炒的菜,喝我亲手斟的酒,抽我亲手点的烟,还有……偏偏赶上我没在家,您知道我们装修工的活儿,没有节假日,怕处长怀疑我春花是有意怠慢处长,便穿着工服来您家,以证明我今天确实是在工地加班。您看,这不是更显出我们夫妻俩的一片诚意来了吗?!”
滴水不漏,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