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正哄娃子睡觉的新寡妇,尽管右胳膊兜着纱布绷带,也只好赔着笑脸站起来。一动身子,她怀里的娃子醒了,以一阵哭号迎接大年初三的不速之客。
“噢?”那脸庞圆得像只猫咪的啥个处长,像发现甚个稀罕事似的,瞟了新寡妇一眼说,“小周,我猜出来了,这是春花的姐妹吧?那双眼睛和春花……”
“是她姐姐。”小周急切地推开里屋门,“处长,请您里屋坐。”新寡妇怀里的娃子还是不停地哭,她知趣地抱着娃子到楼道里去遛弯儿了。空荡下来的外套间,只剩下俺哥儿俩,俺老哥像是考试俺的眼力似的问俺:“大兄弟,对这个大年初三给下级来拜年的官儿,你有什么想法?”
俺被考煳了:“俺……没啥想法,看上去挺和气的,没啥官儿的架子。”
“眼斜心不正。”俺老哥直截了当地说,“你看见他乜斜了新寡妇一眼没有?”
俺拍着俺的脑袋,反问俺老哥:“你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俺不敢肯定。反正她妹夫那哆哆嗦嗦的样儿,就像在鸡窝里碰见黄鼠狼。”俺老哥用指甲揪着他人中旁边的一根根胡子,像是在高粱地,给高粱打叶掰杈般地入神,“也可能是小周有求于他的上司吧?俺还没想透……”
这回是俺用手势切断老哥的话,因为里屋有了走动声,接着,啥个处长话音飘了出来:
“真不错嘛!她初三就去加班,称得起是劳动模范了。”客人一阵朗朗笑声过后,拉开里边的门,一只脚迈到了外间屋,露出一牙儿亮亮的皮鞋尖。
那妹夫一下从里屋窜出来,张开两条胳膊,阻拦着说:“弟妹不在我掌勺,大年节的不吃饭,不是有意寒碜我吗?我不能放您走!”那处长只是笑眯眯地往外跨步,小周忙不迭地请处长坐到外间床上,继续解释说:“您弟妹干的这份差事,节假日都由不了自己。××大饭店已然开业了,可是地下室的内装修,限正月初五必须完成,大年初二一早,她就为装修队卖力去了!安壁灯,糊壁纸……对了,处长,您不是要刷房吗?您先把家具搬开,抽上一天工夫,我们两口子就给您干完了。今天,我就是您的上司,让您坐这儿等着,您就乖乖坐着,我下厨房。”说着,他拉下衣架上的围裙,往腰里一围,又麻利地挽起毛衣袖子。
“别!别!”处长的猫脸一笑,两眼眯缝成一条缝,完全是一副通情达理的神态,他推辞着说,“本来是真想和你喝两盅的,老部下老交情了嘛!既然赶上弟妹不在,你大姨子又带着孩子来走亲戚。这情我心里领了,下次咱再推杯换盏!”
“您瞧,这儿有两瓶‘竹叶青’,市场上难买,我一刻钟就炒上两个热菜,处长您要赏脸就坐下。”妹夫小周圆溜溜的眼神,钩子般地钩在那处长的脸面上,就恐怕那处长再挪动脚步似的,他又把处长按在床沿上。
这床本是漆皮斑驳的木板床,却像具有弹簧床弹力一般,处长屁股才挨到床沿,马上又站起身来。他笑眯眯地推辞着:“我说小周,既然今天弟妹不在,我一时半会儿地又进不了火葬场,来日咱再喝那‘竹叶青’吧!”那处长仿佛怕再被小周拦驾似的,边说边闪开小周的胳膊,匆匆地奔向门口。
“这么说,您真要走?”小周哀求地问。
处长停住脚步,依然像猫咪般地笑着:“你看,我一来都把你大姨子给赶到楼道里去了,外边天那么冷,孩子还没满月吧?”
小周没回答处长的询问,低声说道:“家里这么乱,您走就走吧!只是……只是……我那‘半层台阶’,都上了三年了,今后要靠您多多关照。”
“下次我来,咱和弟妹一块儿议议怎么样?放行吧!”处长好像只会笑,而且笑得非常柔和。
“我放行,但您不能这么走!”小周跳上了床,提起俺哥儿俩,就塞在处长的掌心里,“这么冷的天,您拿去喝了赶赶寒气!”
“这……这不太好吧?”处长提起俺看了看,可并没放在桌上。
“走吧!这回我撵您走!”小周笑嘻嘻地推了处长一把。
“好,我收下。正月十五到我家,咱一块儿喝了它!”
小周连连点头,顺手拉开了门,他送处长出来,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楼道上。正在楼道里来回走哄娃子睡觉的新寡妇,冷不丁看见处长手上提着俺,乡下人心直口快,惊惊乍乍地喊了声:“小弟!那酒……”
虽然新寡妇只吐出一个“酒”字,就若同落在楼道里的一声响雷,使那处长和妹夫小周,骤然停下脚步。小周用闪电般的速度,向大姨子瞥了个眼神,怀抱孩子的新寡妇,觉察到自己的失口,乡下人,一时间又找不到填补漏洞的弥合剂,便木偶般地愣在那儿。小周立刻拿出他的机灵劲儿,圆着大姨子话锋留下的缺口:“……大姐……大姐的意思是说,那酒瓶上的捆绳松了,让您提着它注意点!”那处长的表演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低头看看被捆绑得严丝合缝的俺,毫无一丝怨意地笑笑:“这绳儿是松了,我提着它们会叮当乱响,再从摩托车上掉下来,就把两瓶好酒给糟蹋了。再说我家酒柜里也不缺名酒,这酒就留给你们吧!”说着,他轻轻把俺往小周怀里一塞,一阵风似的飘出楼道。
小周回头狠狠瞪了大姨子一眼,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俺哥儿俩,在他手中左摇右晃,耳畔传来他扯着嗓子的喊叫:
“处长——”
“处长,您留步——”
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响,俺的耳朵被震聋了。待俺的耳朵恢复了听觉,俺已经又被放回到窗台上去了。新寡妇的妹夫小周,没搭理大姨子一句,就一头扎进里屋;那新寡妇脸色苍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看看床上熟睡的娃,又看看俺哥儿俩,战战兢兢地移动着脚步,跟到里屋去了。
俺为那新寡妇揪心,又替她妹夫难过,不禁心热眼酸,语不成声地说:“老哥,这都是为了咱……她妹夫为啥非拿……非拿……拿咱去祭佛,讨好那么个猫脸处长?”
俺老哥脸色冷得像块石:“他有求于他的上司呗!你刚才没听见她妹夫提到‘半层台阶’吗?”
“俺乡下,台阶是一层一层的!”俺说,“这‘半层台阶’是甚个意思?”
“大兄弟,她妹夫是副科长,上去那‘半层台阶’,就是提升为正科长。就这。”俺老哥真是钻进人肚皮去看相的孙悟空,他两句话就解开了俺的疑团。俺咋就这么呆笨呢?俺那山沟沟红高粱的祖宗,难道也像俺这么笨傻?!记得,俺那红高粱爷爷,曾对俺说过这样的话:一辈子活个“老实本分”就够了,喝不喝文化水儿没关系;雨水比墨水重要,要是天不下雨,你的小命就会枯焦。俺活得是够老实本分的了,可是和聋子瞎子卖一个价钱,甚个俺都看见了,甚个俺都听见了,就是不知道“甚个”是啥个名堂。爷爷!您不让俺吃点墨水,不仅坑了俺的一生,就是俺被植入酒魂了,也还弄不清这人世间的黑白。
“你想啥哩?”俺老哥打量着俺。
“俺骂俺是个傻瓜。”俺答。
“慢慢地你就会了解人世了!”俺老哥安慰着俺,“咱哥儿俩在那镇子上,救了那新寡妇一命,在这儿,又变成祸水了。这就像人世间的祸福无常,祸中有福,福中有祸,你听——”
里屋的妹夫和大姨子果真为俺争吵起来了:
“不就两瓶竹叶青嘛!你是小气鬼投生的?”
“小弟,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