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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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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作坊门脸儿时,我能想起老婆要生孩子的事儿来,说明我当时还处于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刀子似的冷风一吹,酒劲顿时发作了:最初,我觉得脚下拌蒜,接着好像眼前闪电般地亮了一下,耳畔如同响了一声霹雳,我似乎被这雷声炸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怎么来的医院,医生又怎么样抢救我,我一概不知道;只是在病榻上偶然清醒了一点时,才记起那亮亮的闪电可能就是卡车上的车灯,霹雳声就是卡车撞倒了我这个醉汉。医院尽最大力量抢救我这个破了产的小酒作坊经理,没有效果,我便躺到这儿来了。唉!我本想让你看着我的脸,可它像个血葫芦似的,怕惊吓着你,就用声音向你抖搂一下闷在我心里的伤心事吧!”

不知是啥缘故,俺听了他的这番自述,胆儿猛地大了几斗,便说:“还有啥心里话,你就都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容易长虫儿!”

“我别无牵挂,只是惦记着她。”

“她是谁?”

“我妻子。乡下人称呼为媳妇。”

“就是刚才哭你的那个双身子的女人?”

“哎呀!她又到太平间来了!”

俺定睛一看,可不是嘛,那年轻媳妇又闯进太平间,再次向那酒作坊经理,低泣着俺听不懂的话。

俺老哥从梦中惊醒了,对俺说:“这是酒作坊经理的妻子!”

“你咋会知道?”

“刚才我做了个梦。”俺老哥说,“梦见……”

“跟俺梦见的一样。”

“这女人真可怜!”

“……”俺正要回答俺老哥,突然那女人捂着肚子尖叫起来,那尖厉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刺耳,就像太平间里开进来一列火车,火车头拉响了汽笛似的:呜——呜——呜——

安静的太平间再次失去了安静。第一个跑进来的是那个负责看管太平间的红鼻子尖的老头儿。他先是抱怨她不该违反医院规定闯进太平间来,接着又从地上架起她的胳膊,想搀扶她离开这间尸屋。那女人打着千斤坠,哭喊着说:“我……我……我要生!生!”

“我带你去妇产科!”老头儿慌了。

“不……不……我就在他床边生!让他听见……让他听见……”那女人甩开老头儿的手,“……孩子……孩子大了……还叫他开酒作坊……那时候红眼病和白眼狼都死绝了……死绝了……”

“这儿是太平间。”老头儿焦急地说,“在这儿生孩子会中阴风的!”

“呱呱呱……”太平间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哎呀!你真在这儿生了?!也好,冲冲这屋里的死气,添点生气!”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你忍一会儿,我去找妇产科大夫!”

没有一袋烟的光景,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就匆匆地跑了进来。大概是怕产妇受寒着凉的缘故,把太平间空着的第五张尸床,当了生床。那边的一、二、三、四,已迈进了死亡之门;这边婴儿却在降生,中国又增添了一个没有姓名的小公民。

简单的手术结束后,那产妇和婴儿被蒙上几层大被用担架抬出了太平间。那红鼻子老头儿,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喜气,他把俺哥儿俩一把抓在手上,追逐担架一直追到医院楼道,气喘吁吁地对护士说:“这两瓶名酒今天冲喜了,没了太平间的霉气,你们收下吧!”

护士欣喜地点点头:“我们转送给这男娃的母亲,她男人是为了开酒作坊才遭了殃的,这两瓶酒当作他们母子的永生纪念吧!”

【连环套】

那位酿酒的年轻经理,暴死于造酒的黄粱梦里。俺来自汾阳杏花村的哥儿俩,也像死鬼的年轻媳妇那样忧伤,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般。俗话说: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俺哥儿俩是两瓶竹叶青酒魂的精灵,咋能不难受呢?!

俺老哥忍酸不住,眼泪疙瘩打着秋千;俺比俺老哥肚肠子更软,眼泪瓣儿像泉眼一样往外直冒。不是俺有意给杏花村做广告,俺汾酒厂质量就是过得硬,不然那塞儿早就被俺哥儿俩的泪泉给顶开了。那酒瓶盖儿嵌得死死的,致使那新寡妇听不见俺哥儿俩的呜咽声。

桌上的小闹钟,叮咚叮咚地敲响了十二点。那新寡妇身子疲惫地斜靠在被垛上,两眼却直溜溜地盯着那根槐木房梁。

俺老哥见识广,顿时擦干眼泪,撞了俺一膀子说:“糟了,这女人要寻短见。”

俺止住泪,摇摇头:“老哥,俺估摸着不会。”

俺老哥斜楞俺一眼:“咋个不会?你看她两眼发呆,死盯着那根横梁!”

“老哥,你别忘了,炕上还躺着刚出产房的娃子!那娃子是带把儿的,她怎会狠心扔下这么小的儿子,那是当娘的心上肉哇!”俺反驳着俺老哥,振振有词地说,“你过去是长在城边郊区的高粱籽,俺可是大山沟土生土长的高粱魂,俺知道农村娘儿们心窄,爱钻牛角尖;可是只要她们身边有个娃——特别是带小鸡儿的男娃,再难的日子也能支撑下去。何况她那上了西天正路的男人,还给她扔下一个酒作坊,这是棵大摇钱树,她哪能撇下传宗接代的种儿,扔下那棵摇钱树去寻死呢?!”

俺老哥点点头,觉着俺的话占理,但仍忧心忡忡地低声说道:“话是那么说,就怕鬼迷了心窍,走不出那一道道的鬼打墙!”

俺刚想答话,老哥忽然惊呼一声:“你看——”

俺哥儿俩一块儿朝那新寡妇看去。她那木呆呆的眼光,从房梁上跳下来,移向了房屋角落里的一堆塑料绳。俺哥儿俩都是行家,知道那些塑料绳是被剪开来,捆绑大肚细脖酒坛盖子用的。此时,这可怜巴巴的新寡妇眼神转向那儿,或许真是起了诀别人世的念头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女人挪动着身子下了炕,踉踉跄跄地奔向了墙角,哆哆嗦嗦的手又伸向了那堆塑料绳。

“大嫂子——”俺扯着嗓子喊起来,“那条路走不得!”

俺老哥也没咒儿念了,跟着俺召唤她:“弟妹!你可不能撇下那男娃呀!没你的奶,这娃会饿死的!”

忘了——俺哥儿俩都忘了俺哥儿俩是被密封在瓶盖里的两个“竹叶青”酒魂,就是喊破嗓子,那新寡妇也听不见。这可咋好?眼看那女人把绳子抱到了炕沿上,又搬起一只木凳放在炕上。还用问吗,这新寡妇是想蹬着木凳,在梁上寻死哩!

“老哥!”俺急红了眼,“你是主意篓子,得快拿主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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