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先梦见姑摆弄的那一张红纸,被大风吹了起来飘到半空,又徐徐地坠落在残破的老水车旁。待等那红纸,鬼使神差地变成一块新媳妇头上的红盖巾时,我便好奇地去揭开红盖巾,吓了我一跳,红盖巾下面竟是小芹爹,他一脸凶神般的模样,喊着我的第一个奶名道:“丫头!你为啥叫丫头?你知道这挂水车,绞死过一个十八九的大辫子丫头吗?”我撒腿就跑,满地的雪都冻成了冰,一跑一滑,一滑一跌。爬起来回头一看,小芹爹不见了。再扭正了脖子,发现蒙着红盖巾的人,面对面地站在我眼前。我如同碰见鬼打墙了似的,转身就跑,后边有人喊我:“和尚哥——和尚哥——”我停步在冰河中,折身回望,盖巾被撩开一角,里边露出小芹那张转日莲般的圆圆脸庞。
“是你?”
“是我。”
“你结亲了?”
“嗯!”
“跟谁?”我气呼呼地瞪着她。
小芹不回答,只是“嘻嘻”地笑个不住。
我不眨眼地盯着她:“还笑哩?”
小芹两眼笑成一条缝,逗乐地说:“照镜子瞅瞅,小哥你俩眼都鼓成蛤蟆眼哩!嘻嘻……嘻嘻……蛤蟆跳井——咕咚咚!”
我生气地追逐她。
她跑到老水车旁边,身子突然被绞进旋转着的水车叶片里。水车上上下下地转个不停,我想揪住她,把她拉出水车叶片,硬是拽她不住。我急了,高声喊着:“姑——姑——”我醒了,已是鸡啼的清早。睁眼看看,小姑姑正穿衣起炕,我想对姑讲讲这个乱七八糟的梦,姑叫我不要出声,并叫我穿衣下地。我摸黑穿上棉袄棉裤,想起了昨晚和姑定下的君子协定,便催问姑说:“是啥戏法,姑该告诉我了吧!”
姑“噌”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油灯,用手朝炕上一指,算是对我的回答。我朝炕上看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姑昨晚迟睡,是用剪子和红纸剪大红喜字了,起这么早,姑的用心不外是想趁着街上没人,把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事,不声不响地对全村公开。
“姑,你真是大能耐人!”我学着姥爷的声调。
姑朝我微微一笑:“姑干事喜欢一竿子插到底,不留尾巴。”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还需要贴喜字的糨子呢!”
姑指指炭火盆:“准备好了。”
炭火盆快要熄灭,残留的火亮中间,端坐着一只铁罐,我用手指一摸,黏黏的还挺热乎呢!我兴冲冲地催促姑说:“走吧!待会儿街上该有人哩!”
姑一指嘴唇,不叫我出声,同时把耳朵贴在棉门帘上,屏气倾听着。我也不出声了,支棱着双耳细听,姥姥、姥爷屋里不仅有了响动,还传来姥爷的咳嗽声。我忽然记起姥爷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鸡啼即起绕村去练功的习惯。但还没容我对姑咬耳朵,姥爷已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隔着门帘缝儿,看你们已亮了灯,姑侄俩起这么早干啥?”
姑退回到炕沿上,用身子挡着摊在炕上的红喜字。我扯谎说:“姥爷,雪路骑不了洋车子了,要回城关,不早点起怕赶不到。”
“有啥味儿?”姥爷走向了取暖的火盆,对着糨子筒儿嗅了嗅,一歪头又看见了满炕的喜字,立刻训斥我道,“和尚,你还想瞒过我这双孙猴儿的火眼金睛,你们分明是想趁着天还没有大亮,到狗瘤子家去贴喜字。他姑,这又是你的一手绝招儿吧,你这‘花木兰’可真有两下子。其实,你们瞒我干啥哩?我是支持狗瘤子这门亲事的!”
姑指指对面屋子:“我是怕和尚姥姥……”
“昨晚我也跟和尚姥姥说了,李家皮铺那边,让和尚他姑捎个口信回去,李掌柜也就放心了。不然咋办?真叫小芹娘带着个女娃去走村串店?他姥姥被我问得没词儿了,只是觉着心里别扭,别扭就别扭一阵子吧。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看不惯的事儿多着哩!走!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贴红喜字!”
“姥爷真好!”我朝姥爷伸出大拇指。
“你刚知道你姥爷好?”姥爷瞪了我一眼说,“姥爷一落生,就比你爷爷强上百倍!”他挑开门帘,又回过头来对姑说,“你们先去贴吧!我到西厢房里去拿件响器!”
姑连忙阻拦着说:“我看这事儿悄悄办了就行了,不宜声张。”
“这事由不了你了。”姥爷说,“你们干你们的事,我干我的差事。”
片刻之后,我和姑出现在狗瘤子叔叔宅院外,把大红喜字贴在宅门外的土墙上。背后传来连续作响的锣声,姥爷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沙哑地喊着:“乡亲们听着——狗瘤子娶媳妇啦——狗瘤子娶媳妇啦——”
长尾巴喜鹊炸了窝,“喳——喳——”地飞离树巢,翅膀一张一合在小村上空盘旋,像是给九户人家报喜。养狗的户儿,不管是白狗、黑狗……都对着天空狂吠起来。加上大公鸡引颈高歌的声声啼叫,在白雪中沉睡的小村,醒了过来。一扇扇柴门“吱呀”地开了。女人们向小街探头探脑……男人们大模大样地走上街头……
狗瘤子叔叔也惊愣地跑出院门。当他看见了眼前的一切,“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连连叩拜着四方:“我……我……打心眼里……感谢……乡亲邻……邻里,我……我娶……娶……媳妇了!”
[女儿悲]
雪打墙。
天留客。
小姑姑和我被困在了北国雪野的小村。大雪究竟下了几天几夜,对我已是模糊数字,但是那大自然镀银世界的恬静,却使我难以忘怀。它不仅仅因为“雪娘”分娩了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往事——这是四十年代乡野十分普通的故事。我之所以难忘北国的雪野,除了它给了我童心的欢悦与满足之外,还留下我深深的履痕——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生命的苦旅从这个小小雪村拐弯,我当真要到北平去求学了……
是天意?
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