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已经铺银般的一片白色,只有水车棚棚的柴墙,还仍残留着泥巴的黄色。按照姑的旨意,我快步过去,在离棚棚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我使劲咳嗽几声,才挨近泥棚。见无人应声,我顺着泥墙肃落的地方,朝棚内窥视了一会儿,幽暗的棚棚里未见人影,地上却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我连忙跑开,推着姑去看。姑看了一会儿,脸上浮起了笑意。
“是啥东西?”我轻声问姑。
姑只笑不语。
“姑——”
小姑姑用手捂住我的嘴,拉我离开棚棚,在残破的水车旁边停下脚步说:“他俩太累了。小芹不是对你说了吗,狗瘤子和她娘一大早就去了虹桥,眼下已是午后,他俩一定又累又乏。天不黑又不敢回家,便在这棚子里睡着了。你看见的白乎乎的东西,不是‘白无常’(吊死鬼)穿的鬼衣,是狗瘤子冬天赶车穿的老羊皮板子,他俩盖住身上挡寒哩!”
“地上也没铺褥子,会冻着的。”我说,“我去叫醒他们吧!”
姑犹豫起来,不知该叫醒他们,还是让他们继续睡下去为好。我仰脖看看满天的“白蝴蝶”越飞越密,想起小芹和“小黄”,还在不冒炊烟的冷屋子里,傻等他俩归来呢,便对姑说:“天黑还要好一阵子哩,我去叫醒他们!”
姑又思忖了会儿,下决心说:“行。最好你先叫狗瘤子出来,最好先不惊扰小芹娘。”
片刻之间,我重新出现在水车棚子里。乍从白白亮亮的雪原中走进棚子,我眼前一片漆黑。为了能分清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面孔,我在幽暗的棚棚中,先闭合了一会儿眼睛。待我分辨出留着平头的狗瘤子叔叔时,为了不惊动小芹娘,我用柴火棍儿轻轻捅着狗瘤子叔叔的脸腮。他当真被捅醒了,我立刻趴在他耳边说道:
“我是和尚,我小姑姑在外面等你哩!”
狗瘤子叔叔懵懵怔怔地爬起来:“谁?谁……谁找我?”
“我姑找你。”
狗瘤子叔叔揉揉眼站起来,给小芹娘掩掩老羊皮板子,迷迷瞪瞪地跟我走出水车棚棚。棚外白雪亮得扎眼,他吃惊地“啊——”了一声,才发现我小姑姑正披白挂银地站在水车旁。
“他姑,你……你……”狗瘤子叔叔结巴地说,“你……啥时候……候……”
姑直截了当地截断狗瘤子叔叔的问候和寒暄:“雪这么大,没空扯闲篇了。说痛快话,跟小芹娘的事,你到底有啥打算?”
狗瘤子叔叔结巴得更厉害了,他嘴唇上下磕碰着,就是吐不出一句话来。我背过身去,偷偷地笑了,姑却强忍住了笑,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别急。”
“好……好……”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姑说,“说不出来,用点头摇头或打个手势也行。”
“好……好……”
“你觉得小芹娘咋样?”
“我……我……”狗瘤子叔叔红头涨脸了半天,憋不出话来,便用手势代替语言——他竖起大拇指。
“你喜欢小芹吗?”
“喜……喜……喜欢。”
“你相信老道胡诌八咧的推算命相吗?”
“我……我……”狗瘤子叔叔摇摇头,表示他不信命。后又朝棚子一指,迸出几个字来,“她……她……她信,她……她……一直……哭……哭!”
“你不信邪就好说了。”姑说,“小芹娘勤俭老实,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一个媳妇,对不对?”
“是……是……”狗瘤子叔叔连连点头。
“是汉子就得拿出汉子的劲儿来,你去叫小芹娘起来,跟你一块儿回村。躺在野地里,冻坏了身子骨儿,你赔得起吗?”小姑姑的话锋像刀子,笔直地捅向狗瘤子叔叔的心窝子,“不要怕村里村外的‘老鸹’叫,娘儿们愿意说三道四,尽管让她们说去,嗓子干了,喉咙哑了,也就没力气叫了。光棍娶妻,女人再嫁,谁管得着?就怕你们自个儿绊自个儿的脚!”
“他姑,咱……咱信……信……这个……这个理……理儿。”狗瘤子叔叔急赤白脸地表白着他自个儿,“只是……只是……小芹娘她……她……”
“你要挺直了腰杆子,她就有了主心骨了。”小姑姑好像有意惊醒小芹娘似的,低低的话音变成了山喜鹊的高叫,“世上哪有命相?那一尊尊香火前的佛爷,原本不过是一团团泥,工匠把它捏成神头鬼脸的模样,再涂上颜色,专门捉弄人——特别是捉弄女人!”
我见姑朝水车棚棚里的小芹娘,甩过去一串给她打气的话,便抖机灵地叫喊起来:“刚才我去叔家了,小芹哭得泪人儿一般,正‘哇哇’地哭着喊娘哩!”
姑和我一块儿演的“双簧”,还真灵验,我的话音刚落,小芹娘就抱着老羊皮板子,从水车棚棚里跑出来,一头扎进姑的怀里,不住声地哭了起来:“和尚他姑……真寒碜死人啦……要没小芹坠着,我早就……就投了井了!”
小姑姑把老羊皮板子往小芹娘身上一披,拉起她的手说:“你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四没当汉奸,五没抽‘白面’……有啥寒碜的?走,咱们一块儿回村。”
小芹娘往后退缩着,不肯迈步,嘴里还叨咕着:“和尚他姑,和尚他姑……”
“狗瘤子大哥,你带个头。”小姑姑说,“小芹被你俩倒锁门,关押了大半天了,万一出啥意外,你俩会后悔一辈子的。”
狗瘤子叔叔用目光询问着小芹娘。
小姑姑一声厉喝:“这么大的雪,都快把我们和尚冻成冰棍了。走——”小姑姑像轰赶回圈羊群似的,在我们仨后边吆喝着,“都在一张皮祅下躲寒了,还有啥怕的?!”
这幕发生在纷纷扬扬大雪中的人间戏剧,使我终生铭记。年少的我,被卷入社会伦理的旋涡中,自愿地当了一个不称职的配角;而小姑姑则在这个我难忘的悲戚故事中,责无旁贷地担当了导演。她机智、聪明、豁达、果断地把那个年代司空见惯的悲剧,推向了喜剧而收尾。
因而当我回首童年烟云时,在无数张朦胧缥缈的面孔之中,小姑姑的面孔要数最清晰的一类。她对我无形的塑造力,赛过一把雕刻刀,超过了教我读书识字的学堂老师,特别是在咀嚼黄土地的苦涩上,姑对我的启蒙远远超过了爷爷和母亲……
依稀记得在那天的归途上,姑和小芹娘走在前边,我和狗瘤子叔叔走在她俩的身后。雪是白的。老羊皮板子也是白的。姑和小芹娘裹在老羊皮板子当中,不知说些啥话,我只能看见她俩向前移动着双脚,以及雪霁中留下的脚印。但是我和狗瘤子叔叔的对话,却仍在迷蒙中显露得很清晰。
“叔,常听说后爹虐待带进门的闺女,叔你不会这样吧?”
“不……不……不会。”
“小芹小时候,屁股蛋子上常留下她亲爹的青巴掌印。”
“拿……娃儿……娃儿……出气……气的,是驴、骡、马、牛……牛投生……投生的,是……是……两条腿……腿的……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