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月亮】
[龟驮碑]
童年的光阴,快如一篷顺水而去的舟影,简直使记忆难以对它进行追踪。而越是缥缈无痕、随风而去的东西,越使人神往,令人在回味中沉醉……
虫蛹变成了蝴蝶,它不会记起它蜕变的小窝,尽管它翩翩而飞,美丽到无与伦比,但它额头没有记忆的年轮,也就丧失了回忆的快乐和回首往事的忧伤。
我常常把童年在大自然中的陶醉,比拟成一朵长醉不醒的睡莲。细长细长的枝蔓,支撑起我的骨架,圆圆的绿色叶子,编织成我一个个梦的摇篮。我在一条东流的春水中,起伏颤动,每朵童腮般的粉艳的花蕾里,都藏着我幼小的精灵。我睡卧花丛,任风儿摇摆,任春水颠簸,不管它流向哪里,都流不走我的精灵,我的梦境……待睡莲的花蕾睁开睡眼,则童年的岁月,已被流水驮走,东去的春水,便再也不回头了。
在学堂,我“叽里呱啦”学的是日语,操场的旗杆上飘扬的是日本膏药旗;每星期一朝天上升太阳旗和周末降下膏药旗时,都要用日语唱日本国歌:“依米嘎悠哇……”(音)
这支歌周而复始地唱了两年多,我已是个虚龄十一的少年,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爷爷逼着我跳了一级。
小芹的脑瓜本来是挺灵光的,不知为啥钻不到书本里去,因主科功课不及格,留了一级。这样,我和她差了两个年级。她在二年级,成了和小石头并排坐着的同学了。为她降级的事,疙瘩爷爷家里掀起一场大波,首先发难的是小芹她爹,把她用的铅笔盒扔到茅坑里去了,还高声骂道:“小骚×,别给咱李家皮铺丢人现眼去了,在家里跟你娘喂鸡推磨浇菜园吧!”罗锅子奶奶虽说心疼孙女,可也觉得一个丫头片子上学没啥用处,她翕动着没了牙的嘴唇,嘟哝着说:“就是学成个女状元,将来也是泼出去的水到别人的窝里去孵蛋生娃!”
倒是疙瘩爷爷袒护下了小芹。不知这浑身青筋疙瘩的老皮匠,是受了我爷爷的影响,还是盼着李家皮铺能出个喝文化水的人,他上街给小芹买了一套铅笔、橡皮之类的学习用品,递给了小芹,对满脸泪珠儿的孙女说道:“去,跟和尚上学堂吧,成不了龙凤,大了给爷爷当个写信算账的帮手,总比一窝睁眼黑好哩!”疙瘩爷爷一锤定音,使小芹娘喜出望外,她几乎每天跑到前院来找母亲,央求道:“大嫂,让她和尚小哥帮帮她吧,要是学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的影儿就是小芹的未来。可不能叫小芹再踩着我的步点走了,走到头也走不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笼子!”我母亲则百遍千次地安慰小芹娘说:“弟妹,你放宽心吧,和尚从小就和小芹一块儿玩,还能老西儿拉胡琴——吱咕吱(自顾自)?”
奇怪的倒是小芹。我没跳级、她没留级之前,仿佛她是我的影儿、我是她的影儿一般,上学下学都跳着蹦着一块儿走。自从这事儿发生后,小芹却常常躲避和我一块儿穿过城关的街道了。早上,我背好书包,隔着二道门的院墙喊她:
“该走了——”
“我还有事儿,你先走吧——”她答。
我仍站在那儿不动:“我等你一会儿。”
“甭了。”她说,“隔壁小石头在等我哩!”我独自一人奔往学堂,心里憋得难受。直到我后来回首童年往事时,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一切都产生于小芹当了留级生。我跳级,她留级;一个向上攀,一个向下滑。太大的反差,像枣针一样扎疼了她的心——要知道,在我们孩提岁月的嬉戏中,她虽然嘴里喊我“小哥”,实际上却充当着我的“小大姐”。就如同我是瞎表姐,而她就是牵引我走路的竹竿一般。学堂——一座唐朝大庙改成的学堂,两年光景使我和她的位置发生了错乱颠倒,对她那颗童心来说,简直是难以承受的。
当时小小的我,虽学会了加减乘除,却还远远不懂梳理色彩斑斓的童心,因而找不到重新打开小芹心门的钥匙,下学后,我像小傻瓜一样,找她一起去复习功课。她越是躲避我,我去得则更加勤快。让我感到受了莫大委屈的是,常常是十去九空。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后院疙瘩爷爷家,罗锅子奶奶佝偻着身腰对我说:“和尚,小芹当不了书虫子,你就别为帮她能咬文断字跑断腿哩,她天生不是那块材料!”
“她去哪儿了?”
罗锅子奶奶歪歪头,用头示意我小芹去了小石头家。我马不停蹄地跑到南菜园,跳过矮矮的篱笆墙,去到小石头家。小石头的爹娘,正在一间小作坊里,用大锅蒸炸制造鞭炮火药的芒硝,我刚走到作坊门口,就被那怪味儿呛得连连咳嗽,接着,连眼泪都被熏出来了,我用袖口擦擦眼泪,捂着鼻子说:“大叔,大婶,小石头哩?”
“去五里桥了。”
我立刻像钉子一样,钉在门口不动了。五里桥是暖泉河东流的一个河汊,离城关整整五里,河水流到那儿开始变得凉而湍急。夏日,河湾里漂荡着一条条打鱼的小船,城关集市上卖的鲤鱼草鱼鲢鱼以及王八啥的,都是从五里桥河湾打捞上来的。我还没有背起书包上学的时候,爷爷曾带我去过那儿,爷爷的雅兴既在那一条条抡网的船上,更在那桥上的三座石碑上。据爷爷说,桥上那三座石碑是明末清初的石匠打成,上边刻有玉田县令——后来当了卖酒的酒仙徐九斤(经)醉酒后写出的诗文。爷爷每次去五里桥,都对我把那碑文吟诵一遍,我装出一副听爷爷吟读的神气,两眼却有趣地盯视着三块碑下压着的三只石龟。它们好像被背上的石碑压得难以喘过气来似的,三只石龟都伸长了脖子,像是挣扎着要从碑下爬出来的模样。尤其逗我乐呵的,是那三只石龟的嘴里,都油黑油黑地闪着亮光;那是路过五里桥赶大车的车把式,往它嘴里抹的。爷爷说,车把式之所以往石龟嘴里抹车油,是怕大车从桥上翻到桥下的河水里去。石龟是路神,司管人间车马的吉凶祸福的。爷爷还说,这些传说都是迷信。可他又说,一辆日本人装满枪械的马车,曾在桥头翻车,就是因为日本军人不知往石龟嘴里抹油以敬路神,结果不但淹死了一匹战马,连枪支也坠进深深的河底。日本军人和“一四一六”特务队,下河打捞了一天,也没捞上几支枪来……
“和尚!你站在这儿不嫌呛鼻子?”小石头的爹,赤着光板脊梁,怪异地瞪着我,“到五里桥去找他们玩吧,嘎子、春儿他们都逮鱼去了,别站在这儿挨熏了!你可是从家的长门孙,又是你娘的独根苗苗,熏坏了眼珠,你大叔大婶可担当不起!”
孤独。
我尝到了离了雁群的孤单。
难道就为了我跳了一级吗?如果真是因为我跳了一级,嘎子哥以及这群小伙伴就都远离开我,连星期天去五里桥玩耍,都把我甩在家里,那我宁可留级,和小石头以及小芹一块儿读一次二年级,也不愿意为了跳级,而“跳”没了这群伙伴。
记得,我是哭着跑回家的,首先去责问爷爷:“为啥您叫我跳级?”
爷爷偏瘫地靠在一把硬木紫椅上,不无怪异地看着我:“跳级是为了你快升高小,老师看你够鲤鱼跳龙门的条件,才让你进入四年级的。”
我跺着脚,向疼我爱我的爷爷抗议:“我该留级,再上一回二年级!”
爷爷一定以为我疯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分秒之间变得溜圆。他理了理稀疏的山羊胡子,盯了我老半天,爷爷那双圆圆的眼睛,又漾出了吟吟笑意:“是不是小芹不跟你一块儿玩了?”
“不止小芹一个。”我气嚷嚷地说,“嘎子哥、春儿——”
爷爷冷不丁截断了我的话:“你去找隔壁的嘎子了?”
“嗯。”
不知为啥,爷爷的那只好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的心顿时紧缩成一团,因为爸爸的死讯飞进宅院时,爷爷的手曾经这样地“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