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欢那个瓶瓶,因为瓶瓶四周的圆肚肚上,画着一百个嬉戏玩耍的童子。除了装束不同于我和小芹之外,简直就像我俩——连同嘎子哥、春儿、小石头……一块儿跑到那瓷瓶的肚肚上戏耍去了。过去我来住姥姥家时,常常跪在一条长板凳上,转动着那瓶儿的圆肚肚,看那玩得非常开心的男娃和女娃,一看就看上半天,并从面相上端详哪个像小芹,哪个像春儿,哪个……可是眼前,这一百个陪我玩的娃子,都不长翅膀地飞了!
我虽然憎恶那只飞回来的老鹰,但是在鬼子抢掠过小村之后,不知为啥,我有点同情它了:它是眷恋主人而展翅飞回故园来的,但是当鬼子进宅,在旮旮旯旯到处捜寻那只老鹰时,姥爷为了保命,不得不绝情地扔掉他背了大半辈子的固执,把老鹰当诱饵,抛出去,以让鬼子早点滚回炮楼。姥爷先把那只醉鹰的翅膀,用裤腰带捆绑个结实,然后从房脊用力掷向墙外的河沟。姥爷有个想法,老鹰噙水就会惊醒,惊醒了就在河沟里鸣叫挣扎,日本兵闻声就会去打捞那只秃鹰,山丸找到鹰也许就会打道回府了!姥爷也没料想到,鬼子找到那只秃鹰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对小村进行了疯狂的掠杀。
姥爷家那头老白骡子,因快到了八岁口了,还拴在槽头,没被牵走。但是姥姥苦心喂养的两头肥猪,被扔上马背驮到炮楼去了。隔壁崇信耶稣的焦家,不仅那座圣像被砸个粉碎,影壁也被推倒,因为那影壁上涂有耶稣降生时的一幅壁画。过去,我住姥家偶然跟随姥姥去焦家借罗筛面时,焦家二爷曾给我讲过那幅影壁上的画儿:那个白胖胖的高鼻梁的外国女人,是生下耶稣的圣母。后来长大成人的耶稣,是拯救人世间一切苦难、无所不能的救世的神。当时,我只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跑,在我小小心灵上,神不是外国生的耶稣,是玉皇大帝,是菩萨娘娘……可是面对被摔成一堆碎砖的影壁,我心疼起那幅壁画来了,昔日它五光十色挺耐看的,小村的大人、娃子,常到影壁的画儿前说天道地,聊神谈鬼。此时连这个景致也不存在了,使这小村显得比城关更秃,更土,更为荒凉。
使小芹和我顶顶难受的事儿,算是瞎表姐的遭遇了。据姥姥说,鬼子进村前,狗瘤子叔叔先把温四奶奶背到了棒子(玉米)地里,想转身回来背瞎表姐时,鬼子的马队已然进了村子。狗瘤子叔叔隔着篱笆墙,叫瞎表姐快钻到干草垛里去,虽说瞎表姐看不见路,也能摸索着找到那间棚子。可是瞎表姐不知哪儿来了一股邪气,她说她是瞎子。连狗还不咬有眼无珠的人哩,鬼子不也是两条腿的人嘛,是人就不会欺侮瞎子。所以,鬼子的高头大马旋风般地卷进村里,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手持竹竿探路的瞎表姐了。没想到,那日本鬼子还不如四条腿的狗,竟然把瞎表姐给糟蹋了。
我和小芹不知趣地追问姥姥,“糟蹋”是啥意思。这一问不要紧,母亲反而把我俩赶出屋子。越是觉着不懂,心里就越好奇,我俩被轰出屋,便不约而同地悄悄蹲下,听开了窗根。
姥姥说:“我刚才去温四奶奶家了,见温家瞎闺女还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下身的血还没洗净哩!”
母亲长叹一口气:“作孽的小日本,得不了好死!哪有糟蹋瞎子的!”
“把奶头也咬坏了,胸脯上满是青牙印子。”姥姥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瞎闺女哭着说,有五六个鬼子糟蹋她一个人。不是下开了雨,她就仰面朝天地被糟蹋死了!”母亲说:“我去看看这瞎闺女!”
“别介,温四奶奶嫌丢人现眼,把柴门关上了。”
屋里终于缄默无声了。
我的双腿蹲得发麻了,小芹拉我站了起来。她看看我,我看看她,谁也听不明白姥姥和母亲说的那些事儿。唯一知道的是瞎表姐受了几个鬼子的欺负,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我脑子灵机一动,想到城关开药铺的大姨父,曾为补养我的病弱身子,送来过几根人参,还有两根没吃,便偷偷溜进姥姥屋里,在姥姥存放药物的瓦罐里摸了一阵。还算幸运,日本鬼子没注意这瓦罐里藏着宝贝。我把两根皱巴巴的参孩儿往口兜里一塞,就从姥姥屋跑了出来。朝小芹一招手,小芹就像我的影儿一般,跑到了街上。
小芹问我:“去哪儿?”我反问她:“你说呢?”
“去看瞎表姐。”她猜出来了,“可是人家不是关着门,不愿意叫人去她家吗?”
“咱俩是小孩。瞎表姐是咱俩的大伴儿,我想狗瘤子叔叔和温四奶奶,不会把咱俩给撵出来。”我说。
就像“贼走了关门”一样,鬼子掠夺后的小村,家家关着门儿。听不见一声鸡叫,听不到一声狗咬。就连村头树上搭窝的长尾巴喜鹊,仿佛也被惊吓跑了似的,只留下树枝编织的空巢,不知它们飞到天之哪方,去躲避灾祸,寻找乐土去了!
我俩在小街上走着。明明鬼子马队早已离去,但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特别是小芹,死死地扯着我的袖口,不断地回头张望,好像那鬼子马队会卷土重来似的。
“还记得前两年,城关过日本马队吗?”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大声地说,“一个日本军官,扔给你一个‘味之素’的小盒。”
“记得。”小芹像只受惊吓之后的鸟儿,吐出嘴唇的语声都变了腔调,“当时,那军官骑在马上,还朝咱们小孩龇牙笑哩!和尚哥,鬼子咋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呢?”
“鬼子鬼子,都是恶鬼!”我当真从心眼里恨起鬼子来了,“他们连瞎表姐都要欺负,难怪嘎子哥长大了要去投‘八路’呢!”
站在瞎表姐家柴门之前,我俩偷偷顺着门缝空隙,向院里窥视着,狗瘤子叔叔在后院摇辘轳把绞水,温四奶奶背对着我们,在井台旁的沟里洗着啥个东西。垄沟的水,曲里拐弯地流进菜地,水面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血水。那是温四奶奶正给瞎表姐漂洗血衣哩!
柴门闭得很紧,我俩想推开一条小缝,挤进去,没能成功。无路可寻,只好一前一后顺着柴门下面的狗道,爬了进去。我俩不敢声张,也顾不上掸去身上的尘土,一溜烟似的钻进了瞎表姐的屋子。
瞎表姐正翻着白眼皮,面朝房顶,如果不是我俩看见她眨动着眼皮,真会觉得她已然死去。我俩龟缩在门口,不敢走近她。倒是瞎表姐听见了响动,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问道:
“谁?”
“谁进屋了?”
“咋不答话?”
“是和尚和小芹吧?”
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和小芹的抽泣声,才判断出是我俩的。我两步迈到了炕沿下,从兜里掏出那两根干巴的“人参孩儿”,塞进了瞎表姐的手掌。小芹淌着眼泪,站在炕边抹着泪瓣说:“瞎表姐,是我俩来看你了,你浑身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