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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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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没了。鸡丢了。几天过后,姥爷那匹枣红马,也被人大模大样地牵走了,据说,这是赎回姥爷的条件。当姥姥、母亲搀扶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姥爷,从篷篷车里下来时,姥爷已一走一瘸,完全失去了往日武把式的威风。他目光扫过空了的马棚、门宅旁的鹰架,脑袋肿得像只九月成熟的葫芦,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姥姥架着姥爷的一条胳膊,宽慰着姥爷说:“好斗的公鸡的鸡冠子上、脑门上总是带着血。往后,也该改改你的火躁性子了!”姥爷如同死尸还魂,对姥姥诈尸般吼叫:“叫我改改我的秉性脾气?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卖房子卖地也要再买一匹马,再架上一只鹰,再不,把家一扔,爷去投‘八路’,端下虹桥的炮楼来,把那‘一四一六’特务汉奸和日本鬼子,一个个就地活埋!”

我觉得姥爷挺可笑的,他只会在宅院耍威风,要是在特务队也摆出这个架势来,怕早就脑袋搬家了。小芹也被姥爷的“熊”样逗笑了,她觉得我姥爷只是痛快一下他那张嘴,就像“小黄”被打瘸了腿,回到宅院里对着家人“汪汪”乱叫一样。姥爷的眼猴尖猴尖,看见我俩躲在墙角偷笑他,便又把他在特务队挨揍的火儿,发泄在我俩身上。他朝我俩一挥手,恶狠狠地叫道:“滚——都给我滚回城关去——没你俩这两颗小灾星来小李庄,我或许赶不上这倒霉的事儿哩!”

瞎表姐眼瞎心亮,她挥动竹竿,像轰赶鸭子下河般,驱赶着我俩:“走吧!我给你俩一人编个苇人,保险像你们俩!”

小芹心重,眼里闪出泪花:“这是赶我回家哩!”我忙对她解释说:“不是骂的咱们俩吗?你可千万别吃心!”

“咱们啥时候回城关?”小芹抹着眼泪说道,“我想我爷爷奶奶了。”

“我跟你不一样,只想爷爷不想奶奶。”瞎表姐插话说:“你们一走,就不想你俩的瞎表姐吗?多住些日子,我一边编苇人,一边跟你们玩。你俩要想学编苇人啥的,我教你们。”

“瞎表姐,你心眼真好,夜里还当我的娘,叫我吮你的奶头哩!”小芹的眼泪,如同雨后地皮湿,很快被瞎表姐的温暖给蒸干了。

瞎表姐的脸却“唰”地红了一片:“吃奶头的事,你可不许对大人们说,生了娃的女人才有奶哩,我是个没人娶的瞎闺女,哪儿会有奶水哩?!”

“狗瘤子叔叔不娶你吗?”我逗趣地说。“和尚,小孩说这话会烂舌头的。”瞎表姐翻着白眼,数落着我说,“你瞎表姐一辈子不嫁人。你当的是假和尚,我还许当真尼姑哩!”

话刚出口,狗瘤子叔叔卸完车走出院子,轻轻咳嗽一声,瞎表姐就把我俩扔下,跟在狗瘤子叔叔后边走了。她走了老远,才想起我俩,回头对我俩说:“我去给他热饭,过午,你俩来看我编苇人吧,我编一对童男童女!”

不知为啥,狗瘤子叔叔拦了瞎表姐的兴致:“烧把柴就把饭热了,这事我能做,你跟和尚他们去玩吧!”

瞎表姐没有搭腔,还是像狗瘤子叔叔的影儿一样,跟着狗瘤子叔叔去了。我俩久久望着他俩的背影儿,首先提出问题的是小芹:

“狗瘤子叔叔头前走了,他为啥不给瞎表姐引路?”

“他一定是肚饥了。”

“瞎表姐对他那么好,雨天给他往地头送蓑衣送饭,他就不该搀扶瞎表姐一把?”小芹为瞎表姐鸣不平,“万一她跌进街上的井里去呢?”

“这道儿她走熟了。”

虽然我嘴上这么回答,心里也暗暗有点发酸。不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狗瘤子叔叔会不会因为瞎表姐有眼无珠,而亏待了她呢?我不是姥爷说的孙猴儿,如果我是孙猴儿就好了,我能钻进狗瘤子叔叔的肚子,看看狗瘤子叔叔心里到底想的是啥。是猫儿?是狗儿?还是心里根本就没有瞎表姐的影儿?

小芹忽然问我:“我要是有一天成了瞎子,你还跟我好吗?”

“好。”

“要是我长成大人了呢?”

“你眼珠……眼珠……亮着哩,咋会瞎了呢!”我被小芹问短了,老半天才憋出回答的词儿来,“别白天说梦话了,咱去枣树林子里玩吧!”

小芹来了她那股咂死理的劲儿,咬着这个题儿不撒嘴了:“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的双眼让老鹰给啄瞎了,你会像狗瘤子叔叔那样,甩开瞎子自个儿往前走吗?”

“爷爷教过我算术,个、十、百、千、万,‘万一’就是说一万里边才有‘一个’。”我掰开她的五指,对她数着数儿。数了半天,数得我自个儿也糊涂了,便索性把她的手扔开,指着天空说:“你咋会变成瞎子呢,姥爷的鹰没了,天上连只鹰影儿也不见,哪会有啥老鹰,来啄你的眼珠哩!”

“就假设……假设……我是大瞎子吧,你会咋办?”小芹打破砂锅问到底,接茬儿追问,并把眼珠翻了几下,装作她已是个瞎子,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立刻从篱笆中间抽出一根秫秸秆,塞在她的巴掌里,牵着她一步一步地挨近了枣树林子。一边走,我还演戏般提醒她:

“要迈门槛了,高抬脚。”她当真把脚抬得高高的。“左边是辘轳井,靠右边走!”她身子立刻斜向了右边。“到了那簇指甲草旁边了,你涂红指甲吗?”小芹睁开了装瞎的眼:“这儿哪有指甲草,我家井台边才有指甲草哩!”

“我就是逗你睁开眼哩!”我“嘻嘻”地对她笑着。“你骗人。”她气鼓鼓地追了过来。我扔下秫秸秆就跑,一头扎进了枣树林子。小芹像猫儿抓鼠般,在后边追逐着我。我绕着“8”字,转着树跑,她跟在我身后,叫喊着一定要抓住我这个骗人的坏和尚。我跑得头上冒出热汗。

她追我追得气喘吁吁。

一场大病过后,我毕竟还显得气虚,只觉两腿发酸,身子一软便靠在了一棵枣树上。小芹抓住了我,揪着我的一只耳朵,问我是愿意挨打,还是愿意受罚。

我问:“咋个打法?”

她从草丛中捡起一枝七枝八杈的枣树枝子,朝我屁股蛋比试了两下。

我说:“咋个罚法?”

她想了会儿:“你得讲个我稀罕的故事。”

我立刻答道:“认罚,我认罚。”

小芹把枣树枝子往草丛里一扔,顺势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的歪枝上。姥姥家的枣树林子,棵棵长得都像罗锅子奶奶,弯腰驼背,疙疙瘩瘩。我不费力地登上一棵歪七扭八的枣树,坐在它平伸出来的硬枝上,两人面对面荡开了秋千。

一阵沁透心肺的清香,随着秋千的前后摆动,钻进了我俩的鼻孔。抬头看看,枣树林子的棵棵枣树上,都开出了米粒大小黄中透香的小花。

小芹猛吸了两口:“真香死人了,真不知枣树花儿这么香哩!”

我用力荡着秋千,得意地说:“一到八月十五月儿圆时,一朵小花就会变成一颗甜枣儿。”

“真怪!”小芹从问题篓子里,扔出来一个问题,“有的花咋就不结果哩?比如,那好看的大朵牡丹……”

我抢着说:“是不是它就像不生娃的大闺女,脸蛋白里透红的。城关隔壁张家,不是有个出了门子的大姐,因为不生娃,被男人休回来了吗?”

“别说闲话了,你还没受罚呢!”小芹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我说,“和尚哥,你可得讲个顶顶好听的故事!”

我摸了摸脑后那撮“拉毛”,对小芹说:“我脑瓜里装的净是神啦鬼啦的故事!”

小芹赶忙用手捂上双耳:“我不听,听了夜里净做噩梦。”

“那讲啥哩?”我没了主意。

“你爷爷给你讲那么多书本里的故事,随便趸一个给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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